秋水伊人话《蒹葭》

马运德

岁月就像流水，流淌在一条古老的河上。有位行歌者独立河干，有一曲古韵，在河水里荡漾。我翻开了这本承载众多神秘文明密码的历史画卷，走进那一条悠悠的长河，溯洄而上，寻找那个行歌者，想看清那个越数千年的故事，探访那份幽怨绮丽、慷慨悲壮的风景。

穿越历史的氤氲，西秦的大地，一如那个时代，蓊蓊郁郁，神奇神秘。质朴率性之风扑来，到处是朝气蓬勃的生命，表现出坚韧不拔的倔强力量。那首古老歌谣就从芦荡晨雾中飘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苍茫秦地，沟壑纵横，竟有如此婉约壮丽之音，令人震惊。

驻足河畔，细看那叫蒹葭的，原来是两种植物。咦，这不就是现在河边常见的芦苇和荻子吗？几千年前的植物竟与今天的完全一致，哪有什么神秘？都说蒹葭这古老的植物或许就是芦苇，解释的也差不太远。哪曾知我们先民身处自然，观察细致，对植物命名这么讲究：荻初生为菼，幼荻为蒹，开花为荻；苇初生为葭，幼苇为芦，开花为苇。所以有人说蒹葭就是芦荻，或者统称芦苇，差不多少。那蒹比芦细，秸秆细硬，一把可抓多株，所以从兼。葭，是初生的芦苇，先民以为是嘉美之草。实际蒹葭都是嘉美之草。蒹葭之美，在秸秆细挺，身材秀颀，杆叶深青，生命鲜活。蒹葭从小就茁壮可爱，长成也秀颀壮硕，古人十分喜欢这两种植物。我也喜欢这两种植物。当时有美女庄姜嫁给卫侯，靓女帅哥，婚礼场面壮观，庄姜太漂亮了，老少爷们看了羡慕赞叹不已，就有一曲《硕人》。歌词中有句“葭菼揭揭”，菼就是那个叫蒹的荻子的幼草。因此，古来也多以苇荻形容美人勇士的身姿。

驻足河畔，吟读品味苍苍蒹葭的滋味。曾经的青青蒹葭，郁郁葱葱，玉树临风。深秋来临，蒹葭已是摇花的苇荻。那苍苍蒹葭，一望无际，苍苍的颜色，苍苍的迷茫，苍苍的心情，蕴含多少岁月风霜。“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之情，苍苍之意，行歌者经历的故事，个中的滋味，都在其中，欲说还休。唉，只道天凉好个秋！就是这样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景意象。幽怨迷茫，心事因此就如流水自然而出：思念的那个伊人，心中的向往，就在河流的那一旁。

行歌者爬山涉水、披荆斩棘，急促迫切，想“溯”而“从之”，向她追去，与她一起。向上游寻找，道路艰难险阻，遥远漫长；向下游寻找，咦，行歌者突然停下脚步。翘望前方，真不敢相信，那不，伊人优美身姿隐约缥缈，多么美妙，就好像在那荡漾的河水中央。

苇荻花上的寒霜在逐渐消散，东方就要迎来一轮朝阳，白雾就如一缕迷茫的轻烟。“溯洄”“溯游”，上下求索，“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山高路远，不畏艰险，经历多少坎坷。追寻愈急，才能看到伊人的缥缈身姿。行歌者不敢停下那追寻的脚步。相思益甚，其情益坚。就如往古之时，夸父逐日。心中有个太阳，爱就充满了力量。淑女伊人，是真是幻，在水中央？是“坻”是“沚”，伸手可至，但又遥不可及？婉约秀丽，隐约缥缈，“凄凄”“彩彩”，千古几朵苇荻之花在那儿摇曳。

秦地大约在今天陕西中部及甘肃东南部，迫近戎狄，秦人以射猎为先，修习备战，崇尚气力，秦人情感激昂粗豪，胸有山岳，秦风尚武，粗犷质朴，有慷慨悲壮情怀。这里不是琼瑶女士的那个在水一方，没有江南女子，小桥流水，更没有梦幻江南的滋味。秦人多言车马田猎，真不敢相信还有如此行歌者丹心柔肠、神韵缥缈的故事。哦，也正因为有此一曲，我看到了那个蒹葭河边的君子，认定伊人，不畏道阻且长的倔强执拗。我们理解了那一域的先民，在简约粗朴外表之下，更有执着所爱、积极进取、幽怨悲壮的柔情琴心。

霜冷露寒，蒹葭河边，有如此美丽的风景，古来不知多少人都来评说。但千年权威的注释，好似都让文人包了。历代注家，孜孜以求，但往往求之愈深，失之愈远。有刺秦襄公说：秦襄公得岐山以西之地，“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但从《蒹葭》诗中看不出与未用周礼，不能固其国的联系。还有招贤说：说这襄公时期，秦国初得新地，局势动荡，西周故地遗民，思念过去安静的生活，思念西周故地的那些贤者，寻找栖息蒹葭河边的隐士。庙堂之上，追求唯美，演唱《蒹葭》，配上琴瑟鼓乐，《蒹葭》的那一股洪荒之气，空灵之美，确实有震撼效果，牵强附会用于暗示讽谏劝谕，也未尝不可。原创实际还是一条河边，还是像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河畔。君子追求淑女的爱情故事往往都在河边发生。面对汩汩流水，苍苍蒹葭，白露为霜，最容易激发渴慕伊人的幽情。可贵的是行歌者历经沧桑，人生行至深秋岁月，他在河畔的追求跋涉，从没停歇。

还要补充一句，古代的诗字，与今天的诗字还有意义上的差别，古代最早的诗者，言之待也，唱之待也。意思是唱着等待应和之作。君子千回百转地唱这一曲，晚秋来临，嗓音沙哑，越数千年，仍是高亢激越，回荡在河畔。好似在等待，等待，或许什么时候在水一方的那个伊人，会在千呼万唤之际，蹁跹而现，应声和鸣。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岁月就像流水，流淌在一条古老的河上。我一直也在那一条河边，在家乡那条寻常的河边上，两鬓已经染上了冰霜。沙洲水岸，苇荻苍苍，水芹菱藕，一抹秋水，缭绕寒烟。岁月抹不去初恋的英华，所谓伊人，依然萦绕心中，隐约在秋水那边。古韵回荡，依稀可见那行歌者的身影，还在执着的跋涉求索，就如这永不停息的河流，形成这河边一道最美的风景。所以我喜爱这条河、这首歌，喜爱那位行歌者和那片苍苍彩彩古老的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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