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与土气在诗中的运用 浅淡霍竹山的乡土诗

□ 龙 郁 （成都）

我有一个偏见，写农村诗就得有泥土味，有人间烟火味。我曾对我一个写农村诗的弟子建议，要他把农村诗往土里写，直到土得掉渣。可怎么个掉渣法，我还真说不上来。通常，我们在刊物上读到的乡土诗，所缺少的正是乡土味。依稀看见一群西装革履的男女在田边地头晃荡，他们季节不明、五谷不分地把背太阳过山和土中刨食称之为农业（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对），但读了总让人别扭……而把麦子当韭菜之类的常识性错误，更是不可原谅的。

之后在《诗刊》上读到一位诗人写农村题材的诗时，我大为震撼，不是因为他的洋，而是因为它的土。都知道，诗是美学的最高表现形式，要把诗写得华丽、洋气容易；而要把诗写得土而诗意盎然就难了。恰恰是这土让他的诗从所有写农村题材的诗中脱颖而出，让人耳目一新。

我之所以如此动容，是因为我为我的一种诗的说道找到了鲜活的依据，找到了范本。我兴冲冲地驱车几十里，赶到彭州乡下，向他展示了该诗……

遗憾的是，时隔太久，已找不到那组诗了。但说实话，要真论起土来，那组诗还嫌土得不到家。最近读到霍竹山先生的《问答》，且看他是怎么表达的——

粮哩/喂猪哩//猪哩/卖钱哩//钱哩/买肥哩//肥哩/种地哩//地哩/等雨哩//雨哩/没下哩//

够土的吧？也只有吃透了语言艺术的大手笔才敢毫无修饰地直接将陕西的乡俗俚语组装成诗，接通地气，甚至可以直接通进每个庄稼汉子的喉管。尤其是那个贯通全篇的语气词“哩”，活生生道出了一代代庄稼人的命运——这是一种可悲可叹的恶性循环！既是表述更是诘问。不信我们接着霍诗的尾句继续吟唱下去。它的潜台词是——“没雨/哪来粮哩//没粮/咋养猪哩//没猪/卖啥钱哩//没钱/买啥肥哩//没肥/种啥地哩……”

不用再写了，这就是长年累月纠缠着农民命运的无奈；这就是一块被人捏在手中的土坷垃。粉碎——凝合——再粉碎——再凝合，周而复始，无尽无了……

通常，我们读到的诗，无论现代的还是传统的，也或相互渗透的，大多千人一面，众口一词。只要有一定功力，都可模仿个六七成，而这首《回答》是独一无二的！它的价值就在于不可复制性。霍兄啊！众里寻它千百度，我终于找到土得掉渣的诗了，可又一无所获。

如果说前诗只是个案，不可模仿。那谈了诗的土，我还想顺带谈谈霍诗对平淡语言的妙用。这是最容易被人忽略，而又至关重要的问题。

大凡习诗者，都对语言有一种痴迷，多在意象、变形、通感上使劲。有人甚至认为诗的至高境界就是营造意象。乃至被人推到诗到语言为止的地步。应该说，这本没有错，但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一推到极端，问题就来了！敢问：如果金子遍地都是，金子还是宝贵的金子吗？有句话叫：好花还需绿叶陪衬。在修辞学上有一种很重要的手法叫陪衬，意在突出要点和亮点。这烘托陪衬之物即是——平淡。

在我收藏来供自己阅读、学习的“我喜欢的好诗一百首”中，就有霍竹山先生的《家乡的天气预报》。不客气地说，要上我这个选本比上任何国家级的权威选本都难！因为我只对自己的内心负责，而不是面向社会公开，也无需考虑种种关系。所以，很多所谓的大家、名家和红极一时的风云人物连半条腿也别想伸进来！

还是让我们回过头来读读霍竹山先生发表在《绿风》诗刊上的《家乡的天气预报》吧。该诗写的是他生病住院，仍关注家乡的天气预报的事，诚如诗人自己所言：前一小节“没有一点诗意的语言”：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每日来自家乡的天气预报

最为亲切

今晚到明天

多云转晴 17至32度

明晚到后天 多云转雷阵雨

请注意，正是这没有诗意的语言，引出了“我看见了家乡连阴天之后/每棵庄稼的欢乐/17到32度/早晚的温差最适宜苹果着色/红灯笼一样挂在枝头的年景”。

够诗意吧？作者羚羊挂角般不露痕地将亳无诗意的17至32度变成了通感的庄稼的欢乐。心情随气温的变化而变化，想来，作者的快乐也是17—32度吧？而雷阵雨肯定在为庄稼淬火的同时，也在为作者的诗笔淬火。没有深厚的语言功力，没有对家乡浓浓的爱，哪写得出这等知冷知热、巴肝巴心的诗句。而结尾“置身思念的天空/这来自家乡的天气预报/竟使我满眼泪水”。请注意，他使用的是“满眼泪水”，而非“泪流满面”，正是对时髦的回避。

现在大家该明白我为何引用该诗最平淡部分的原因了吧。须知，正是这平淡的渲染，使其前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效果，没有这平淡的铺垫，哪能异峰突起呀？

在这里，我要特别强调的是：诗是语言艺术的精粹。而平淡，作为—种手法是可行的，但他只能起烘托和陪衬的作用！倘若平淡到底，一首诗也就完蛋了。

汉语的每个字都不是多余的，也没有废话。只要运用得当，都是金子，而最贵重的宝石总是嵌在金托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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