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的现实 轻轻地过 ■闫群

专注

和所有古城一样，腾冲也有河流穿城的清晨日暮，有来来往往的江湖烈酒，有朝九晚五的行色匆匆，有特立独行的游吟诗人……和所有古城不一样的是，这里的天空更辽阔深远，夜晚竟然还能看见大朵的白云在空中漂浮；凉白的月不仅守夜，也一并守晨。

时值初冬，走到腾冲的街头，天高云白，空气中处处弥漫着花香，满街稀奇的时令果，让人目不暇接。没来这座城之前我的心是澎湃的，以为这里可以暂时放空身心，实现我梦寐以求的“远山看花，深巷饮酒”的快意。急匆匆来去后，应了那句俗语：看景不如听景。沉淀内心深处的不是这个城的一景一物，而是在腾冲植物园的一个偶遇。

那天起了个早，和同伴相约去街上转，出酒店门不远就看见了马路对面的植物园。一个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头在树林旁的空地上，旁若无人似地对着词本唱时下抖音最火歌曲《可可托海的牧羊人》，神情专注而投入。唱一会后又顺手拿起身边的萨克斯吹奏。歌声回荡，曲声悠扬，起承转合间兜兜转转让人心醉。其间，不时有人从他身边经过，却并未影响到他。金色的阳光穿过树林缝隙，洒在地上和他的身上，间或有喜鹊从枝头扑棱着翅膀划过，树影斑驳，鸟鸣啁啾，一切都那么相得益彰，那么动人。

我在不远处驻足良久。听着听着，心便沉寂了下来。这唱曲人也是一种镜像，映照出自己过往的浮躁和此刻的沉静。那一刻，我的内心有种大江东去千里暮云的宽辽与苍凉。原来，生命可以如烟灰般松散自在。想起朋友曾说的话：别急躁，事缓则圆。面对棘手问题，静待、沉默，甚至回避，有时也是一种很妥帖的应对办法。

当我们活在不安、散乱或是自我热衷的泡沫中，其实已在一种自我构筑的幻觉之中，渐行渐远。在这个热衷表演与物质的时代，对于我来说，生命得到另一种诠释和宽宥的途径就是，在最粗粝的现实里遇见最素朴的自己，让每个当下纯然而专注，却不执着于它。

日子其实不分好坏，皆活的是一份心境。心不慌的闲适，才是世上极致的一份清福。能从急躁的情绪中跳出来，去感受当下的美好，亦是一种自我调适的方法。不能改变现状，那就调整自己尽力去适应它。“我不会远走高飞，飞到理塘就转回。”仓央嘉措的歌，听到这句总是卡住，跳不过，梗在这里。

拿起与放下，是一步一步背负，一旦上了爱的路，为它重，亦应为它轻。

　逐光

无论悲痛或欢喜，时间都有足够的能量，让人经过沉淀后缓缓抵达抽离之境。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说教与劝诫，在时间面前，实在小儿科又多余。某些事物，虽到不了生死的高度，却似牙痛，或鸡肋，牵扯着神经和心情，让人不消停。有时，真羡慕可冬眠的动物，将自己埋进冬天，一觉醒来，满血复活，元气满满。人却无处可藏。只能咬紧牙关，咽下足够委屈，才有机会看见绵绵群山和漫天星辰。史铁生说：“我常常感到这样的矛盾：睁开白天的眼睛，看很多人很多事都可憎恶；睁开夜的眼睛，才发现其实人人都在苦弱地挣扎，惟当互爱。”

有人记录城市底层生活，跟随拾荒老人一整日，再随他回到狭小简陋的出租屋。正感慨着要离开，老人颤巍巍地说：“等等，我还有东西。”他起身哗地拉开一个旧抽屉，屋里顿时生香，里面排满了各式各样空的香水瓶，这是他多年拾荒为自己留下的珍藏。

看似卑微的生活里，有时也会驻着一颗不舍爱与希望的种子。

想起杰克伦敦的书《热爱生命》。不用追问生命的意义，很多外在的攫取，像夜宴一次性的华服，如昙花鲜亮短促。多年后，我们终将重新定义，什么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陪伴是长庚星和启明星的轮回，真正让我们感到快意的，是来自生命本能的那种力量，是循环不止息的爱与使命。在时间里流淌，像春风吹又生。我们都要学会看淡并接纳生命中的所有，包括无常和残破。

人的一生或多或少都要经过一段“瓦砾期”。这片瓦砾，有时来自自己或亲人身体的病疾，有时来自情感的崩塌，有时来自现实的失重。总之，这段时间，它就存在于生活中，或是存在于内心中。面对这种支离破碎的境遇，你只能凭着生命本能往下走，并相信时间的万能。俯仰之间，宇宙浩瀚，人生苦短，举重若轻的背后是无尽的沧桑与隐忍。

何处不是飞鸟越长河？何处不见过客走孤烟？穿过纷乱，尽管时常无力，却不改热忱。能让人真正着地的，还是更恒久质朴的事物。相信生命与爱的力量，是一切的来处，也是最后的归途。

　老去

我们都走在老去的路上。

去医院看望朋友术后的母亲。她正在一勺一勺喂老娘喝汤。一边用嘴轻轻吹凉，一边劝慰母亲乖乖喝下，因为这汤是她凌晨三点就起床精心熬制的，对恢复元气大有益处。母亲却皱着眉头很痛苦的样子。眼前的一幕何其熟悉！去年年初，在父亲病危难以下咽任何食物的时候，他说只想喝小米粥。为此我天天清晨五点就起身为父亲熬制小米粥。当我兴冲冲地端起一碗黄灿灿的小米粥到父亲床前时，他却找各种理由延迟喝或不喝。看着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的父亲，我忍着眼里打转无数次的泪花，鼓励他喝下一口又一口……那样的情景刻骨铭心，想起时便如鲠在喉。

亲人的老让人丢盔缷甲，看到静物式的远景。人散后，落在故乡的关于爱的动词，永生不忘。我曾细细端详晚年的泰戈尔，白发，长须，长袍，布鞋，目光如炬又恩慈，身影弯曲又庄严，那样子，融合了个人的体验，宗教的博爱，诗性的柔软，民族的忧患，文化的坚持。曾经贵族少年的俊美被击褪了，时光将他镌刻成青铜般的雕像，凛冽，有力，大美。一个人晚年的样子，不再单纯以美丑而论，集合了他滔滔的一生。天地如此广阔，人生走过的每一步都算数，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老，又有何惧呢？

在腾冲参观梦幻大金塔时，导游让大家顺时针绕塔三圈为亲人和自己祈福。从导游口中得知：五福临门中的“五福”是指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想想这五者其实不是孤立的，它们相互牵制，有着内在的渊源。健康有时，疾病有时，穷困有时，富足有时，孤独有时，悲伤有时，欢乐有时，衰老有时......人这一生什么样的境遇都会有，如同，一滴滴四面八方的水，才构成一片蔚蓝大海。不增不减，不涂不抹，顺其自然，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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