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之惆怅断无蜂蝶慕幽香 红衣脱尽芳心苦

夏荷之惆怅 杨明强摄

《出水芙蓉图》（南宋）吴炳。（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泛舟荷塘。

采莲图。

□朱丹

荷花，又名莲、芙蓉、芙蕖、菡萏等，有“花中君子”之称，为中国传统十大名花之一。周敦颐在《爱莲说》中叹“莲之爱，同予者何人？”流露出知音难觅的失落。然而，自古以来文人对荷花的爱，却是深切缠绵、从未断绝。从《诗经》“彼泽之陂，有蒲有荷”到《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从汉时《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到南北朝《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从唐时李白“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到宋时周邦彦“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文人们或赞美其盛放时的香远益清；或怅惘于其衰败时的红销翠减；或从其清净出尘中成就度己度人的慧业；或在其淡泊宁静中学会与自己和世界和解，从此无忧无惧，淡看风云。

一

映日荷花别样红

出淤泥又洁净无瑕，洒清香又遗世独立，极玲珑又随遇而安……作为美的化身的荷花，是中国古典诗词中一个重要的意象。文人或用清水芙蓉形容女子的自然之美，或用莲步轻移形容女子行动时的婀娜风流，或用芙蓉泣露形容箜篌声的精妙动人，或用牵花并蒂、藕断连丝形容爱情的美好缠绵……无论是纯以咏物、或借以抒情，还是托物言志，荷花都为古典文学增添了一抹宁静馨香的色彩。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唐·王昌龄《采莲曲》

此诗前两句侧重客观描写，荷叶与采莲少女的罗裙一样绿，鲜艳的荷花好像正向着少女红润艳丽的脸庞开放，荷叶罗裙、芙蓉人面恍若一体，表现出采莲女的天真浪漫、朝气蓬勃。后两句侧重于主观感受，伫立凝望者正踟蹰怅惘人花莫辨之际，忽闻采莲女的歌声，然而仍是“只闻其声”，人却依然掩映于花叶之中。这真是“菱歌唱不彻，知在此塘中”（崔国辅《小长干曲》）。

这一描写，增加了画面的生动意趣和诗境的含蕴，令人宛见十亩莲塘、荷花盛开、菱歌四起的情景和观望者闻歌神驰、伫立凝望的情状，而采莲少女们充满青春活力的欢乐情绪也洋溢在这闻歌而不见人的荷塘之中，留下悠然不尽的情味。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情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宋·杨万里《小池》

这首脍炙人口的诗，非常符合杨万里“诚斋体”诗的一个主要特点：“细”。诗从“小”处着眼，生动、细致地描摹出了初夏小池中富有生机的一派景象：幽静的荷池中有一眼细细的清泉，池水中倒映着摇曳的柳影……一只小荷刚刚伸展出水面，露出一个尖尖的小角，就有一只蜻蜓飞来落在荷尖上：这一出一落，都是瞬间之事，诗人却巧妙地捕捉到，并使这生动的情景永远地流传了下来。

钱锺书先生评价杨万里的诗说：“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宋·周邦彦《苏幕遮》

周邦彦之词素以富艳精工著称，不过这一首词却清新自然。词的上阕写景，视角的变化自然而富有层次，从室内的燎香消暑写到屋檐的鸟雀呼晴，再自然转换到室外宿雨过后的荷风阵阵，营造了动静相宜、活泼清新的境界。一句“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写出荷之神韵，有登峰造极、后人难越之势。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赞美这一句“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

其“神”就在于一个“举”字，仿佛为荷花注入了一种生命：“举”字含有力度，风之拂动，荷之轻舞，艳而不妖，摇曳生姿，展现出荷的清秀柔韧之美。词的下阕抒情，由眼前的风荷摇曳之美引出对飘零生涯的感叹，并进一步对故乡相似人物风情做出了回忆性的描摹。

全词以雨后风荷的描写为中心，前有铺垫，后有拓展，通过引入故乡归梦，将相思之情呈现得淋漓尽致。

二

留得枯荷听雨声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李商隐的这首《暮秋独游曲江》“深情绵邈”（刘熙载《艺概·诗概》）。在这首诗里，荷叶的“生”与“枯”寄托了诗人的无限沉痛与哀思。荷花，如同荷叶一样，承载了古人的万千情思。孟浩然“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表达了对友人的真切怀念；孟郊“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抒发了女子的沉重相思；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则诉尽了离愁别绪、相思之苦……

世俗生活中的种种磨难，常常让人遍体鳞伤，敏感的文人常常在一花一木中去寻觅疗伤的方法，差别是，有的人疗出了再难修复的嗔怨之心，有的人疗出了二字释怀，明白世间万物都有不得已之处，自己的身不由己便也罢了。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唐·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黄昏中的竹坞里，修竹繁密，掩映着绕栏流水，上下澄净，纤细无尘，一种沉寂幽冷的意味悄然滋生，遂兴起了对遥远的朋友崔雍、崔衮（两人为李商隐表叔兼师长崔戎之子）的思念之情。秋气萧索，万物凋零，连日阴霾不散，伴着迷蒙暮色，更让人愁思郁结。幸喜严霜降晚，荷花虽已零落殆尽，还有几茎枯叶漂浮。谁料夜深时浓云作雨，滴落在残荷上飒然响起，单调寂寞的声音让本来就辗转反侧的诗人平添惆怅。这里有黯然的怀旧忆亲之情，也不乏因枯荷的败叶断梗所触动引发的身世蹉跎之叹。

全诗情中含情，情由景生，心物互为感应达到余味无穷的审美境界。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

绿萍涨断莲舟路。

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

依依似与骚人语。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北宋·贺铸《踏莎行·芳心苦》

此词上阕前两句描写了残荷孤独寥落的处境：依依杨柳，环绕着曲折的水塘，鸳鸯嬉戏在流水的浦口，层叠的绿萍，阻挡了采莲小舟的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刻画出了因无人欣赏而独自凋零的荷花景象：亭亭玉立的荷花散发出沁人肺腑的幽香，却被绿萍围住连蜂蝶都不肯前来，更何况来品尝花落时莲子的苦呢？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怀才不遇的惆怅。

下阕数语深情倾诉了荷花的生平：夕阳残照，乌云遮天，秋雨将至，荷花似在低语：我当年不肯如桃杏随着春天开放，如今却无故遭受秋风秋雨的折磨。《宋史》说贺铸“虽要权倾一时，少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人以为近侠。竟以尚气使酒，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荷的遭遇也像极了贺铸的一生。

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队仗绛霞衣，漫腾腾，手双垂。忽然急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南宋·蒋捷《燕归梁·风莲》

在这首词里，词人幻化出一个美绝的梦境，梦里的荷花化成作霓裳羽衣舞的唐宫美人，绛裙曳烟，珠衱飘雾，玉光四射，奇丽袅娜……而盛世繁华的背后，却是风雨欲来的预兆。果然，撼地掀天般的急鼓，惊破了舞曲，惊散了凤侣，一晌贪欢的梦境霎时幻灭。“梦回不见万琼妃，见荷花，被风吹”，这一结句，则点明该词名义上乃为咏荷，实际上却是一曲故国亡落的哀歌。

词人用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通过梦的方式，将风莲拟人化，表达沉痛之情又不着痕迹，意境尤深。

三

卷舒开合任天真

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其高洁坚贞、淡泊独立、孤芳自赏、超然物外的内质历来为人称道，成为文人士大夫心中理想人格和高洁志趣的寄托。那一池清水中的田田叶盖和层层花瓣，是文人心中的理想世界：那是屈原众人皆醉吾独醒的清醒；那是李白手把芙蓉、凌空而行的潇洒；那是孟浩然不染尘心的淡泊……那里有欢欣喜悦，也有平和澄净；有豪言壮志，也有寂然坚守……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唐·李商隐《赠荷花》

此诗前两句写世间花与叶截然不同的命运：世人皆重花而轻叶，花移栽金盆备受呵护，叶却飘零落地化作尘土，以它们的“不相伦”反衬出荷花的可贵。第三至六句是诗的主体部分。群芳谱中，惟有绿荷、红菡萏与众不同。“惟有”二字，同中取异，以下四句，全承它而来，写荷叶的伸张卷曲，荷花的开放闭合，种种风姿，天然无饰。“任天真”既是写花，又是写人，歌颂真诚而不虚伪的美德。最后两句进一层写荷花的“天真”之处。荷花的红花绿叶，互照互映互衬。即使到了红衰翠减、世人愁苦之时，仍然不相遗弃。如果说“任天真”侧重表现共荣；那么“长相映”则主要表现同衰。

这四句诗互补互承，从正反两方面完整地表现出荷花既能同荣、又能同衰的坚贞不渝的品质。古人以荷花喻君子美德的很多，此诗另辟蹊径，赞美荷叶荷花“任天真”的品质，以花性写人性，立意新奇。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乃知红莲花，虚得清净名。欲收一颗子，寄回长安城。但恐出山去，人间种不生。

——唐·白居易《东林寺白莲》

白居易爱慕莲花的高洁，特别对白莲情有独钟。他在《感白莲花》中赞美莲花的遗世独立、孤清不群：“不与红者杂，色类自区分”；在《六年秋重题白莲》中咏叹白莲的高洁淡雅、纯洁如玉：“素房含露玉冠鲜，绀叶摇风钿扇圆”。在此诗中，诗人将徒有“清净”虚名的红莲与白莲对比，突出白莲的清静纯洁。最后两句以人间生长不出如此的白莲，表达对圣洁如仙的白莲的喜爱。

陆龟蒙也有《白莲》诗：“此花瑞合在瑶池”，赞美其洁身自好如瑶池仙子，隐喻诗人的高洁淡泊之志。再如李群玉的《莲叶》“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写出了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质，也隐喻了诗人的高洁、淡泊之志。

面对世事的纷繁芜杂和现实的残酷，许多才华横溢的文人在经历了仕途挫折后，从洁身自好的荷中，找到心灵的归宿：“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王维在寄情山水中找到了理想的生活状态；“红荷倚翠盖，不点禅心静”，黄庭坚在淡泊自然中“即心成佛”……不能兼济天下，就作一支独善其身、与世无争的“荷”；成全不了外面的世界，就尽量成全自己的内心，像900多年前那位“一肚皮不合时宜”的人一样，在历经人生种种颠沛流离后仍然能乐观地说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文图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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