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喜欢和大地对话的人

□戴荣里

张继是我青年时代的朋友。长着长着我们就老了。我读他的小说《流水情节》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一口气读完,这个小子太神奇了,把乡村故事演绎成唯美的情节,二十年后我还清晰地记着那篇文章。这种阅读快感,在欣赏毕飞宇的作品时我也感受过。张继,用他的聪明,给我们演绎了一幕幕农村轻喜剧。张继曾经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他的家乡在我的故乡西边,是《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的家乡。一个人的聪明能体现在方方面面,每次相遇或者交流,我都能从张继嘴里听到许多幽默的语言。他太会讲故事了,不让你喷水算他没讲过故事。他的脑子里好像装着魔术师的幻术,以至于他的故事连绵不断,如家乡的小河水。

张继的脸面是典型的鲁南硬汉形象,他嘴角洋溢的笑又有点洞察世事的超然。这家伙从乡村报道员转而写小说开始,再调到文化局,后来又到部队晃了一圈,岗位变化数次,不变的就是他对写作的执着。不过,自从“触电”以来,他对剧本开始情有独钟。我在读毕飞宇小说的时候,感觉张继如果坚持下来,一定能形成“南毕北张”的对峙格局,可惜了一块写小说的好材料。

不过,不再写小说的张继,成了广大农民的文化布道者。电视剧《乡村爱情》点滴渗透进农民的胸膛,如日常饮食,成为农民们喜欢观赏的电视剧。对喜欢阳春白雪的文人雅士而言,《乡村爱情》很少成为他们的谈资,但广大农民对《乡村爱情》的喜爱程度,我倒是经常听到。我猜测张继之所以选择这种方式从事写作,也许恰恰是为了自己脚下那片土地。

我在张继的微信朋友圈,看到他怡然自得地在田野里徜徉,那是一个亲近土地的人最成熟的感觉。《乡村爱情》从第一部拍到第十部,创下了农村剧的纪录。这与编剧张继深厚的农村生活体验和文化提升力以及赵本山的演出团队是分不开的。如果说《流水情节》透露出张继早年写小说的铺排智慧,在《乡村爱情》里,每位演员的话语中,都能感受到张继的语言技巧与张力。张继不仅是编故事的高手,也是语言锤炼的高手。他的语言让《乡村爱情》里的人物一个个生动起来,成为观众心目中难以抹去的形象。作为张继的朋友,他的每一次写作转型,都给我不少启发。有人会以《乡村爱情》的乡土情结来判断其缺乏学术品位,但上百年之后,人们或许就能通过《乡村爱情》获取中国农村一段真实而生动的生活场景。人们往往太苛求电视剧的意义而忽略记录农民生活的剧作。《乡村爱情》恰恰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份底版。

在军营数年之后,张继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村庄。他把一座山头买下来,买下了一些荒地,他要把这里打造成一处书院,属于张继,属于张继的村庄,属于鲁南山区,属于热爱泥土的人们。

书院开工后不久,我去过；开工一年之后,我又去了一次书院。张继说,树木很好,院落很好,庄稼很好,狗也很好。说着说着就笑了。他谈起了怎么与人斗智斗勇,谈起了新写的电视剧里的故事情节,谈起了书院的未来。他回归了土地又好像生活在土地的上空。我与他曾经在那缀满红彤彤果实的柿子树前合影,张继站成一棵树。

长期写作让张继看上去像一个躬耕良久的老农。张继有着农民一样的狡黠,也有着写作者的聪慧。但长期伏案写作的姿势,让颈椎受损,他动了一次手术,却怕给朋友添麻烦,没有告诉我。看到他头上的伤疤,我还是吃了一惊。不过,张继这小子也是出奇地聪明,譬如他很早就用讯飞语音写作了,他一直在寻求自由的写作方式。在书院那座完全可以轻歌曼舞的院子里,张继在假山前驻足,面对一棵树思考,或者夜晚看着月亮数星星。故乡还是少年时代的故乡,而这座山已经走进了张继的灵魂。

离张继家不远处,是万亩石榴园,是先辈们留下的,一棵石榴树算不上什么,几十万棵石榴树就形成规模了。数十集《乡村爱情》构成了这样一种气势,铺排了一山火红,让农民感到富足、踏实、喜庆,而张继就是那位植树人。离张继书院不远处,还有一处寺院,名曰“青檀寺”。随处可见的青檀树,从石头缝里挤出来,它们顽强、刚硬,有些海明威描述的老渔民的倔强,我看着这些青檀树,感觉张继的内心就有青檀树的力量。我徘徊在青檀寺里,想着张继的这大半生,素朴而自然地活着。他在追求与大地的融合,他选择了故乡,选择了与土地对话的另一种方式。在故乡的泥土中,他鲜活成一棵树,或者以庄稼的方式生长。他用他与农民生息相通的智慧设计着他的书院,以每天一集的速度写着他的剧本,张继有老农一样的勤恳,也感受着老农一样的喜悦。他曾经对我说,想写一个没有电的村庄,我知道,在他的内心一定驻足着原生态的灵魂,思考人类面对现代技术的困境。张继以他的干练与深沉,匍匐大地,在大地上自由地行走,他在每日与大地的交流中,感受着大地上的一年四季,感受人间的冷暖。地是他的灵魂,他是大地的歌手。

每当北京雾霾之日,我就会与张继联系,张继会发来他书院的景观图。或是一个硕大的南瓜,或是变红的树叶,或是一条安静的黄狗,张继坐成一块石头,立在水汪边,馋得我直吐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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