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俗世现实中融入穿透性想象与思考 潘江忠小说创作巡礼 □张国荣

应当说，对当下中国作家而言，不是他们远离了社会现实，更不是他们有意规避了现实主义。恰恰相反，太多之作家都过度地拥抱现实，甚至被现实生活所“劫持”而放弃了作家应有之“超脱”想象能力，更因此失去了诗意幻想。在近年小说创作中，此类作品异常普遍，可谓不胜枚举！

然亦有些极度清醒之作家在近年小说创作中，他们却不迷恋于庸常生活经验之复述，或倾心于凡俗现实欲望之书写，或在无常历史记忆中打捞往事，或在廉价苦难中兜售道德关怀，而是在书写伤痛、无奈、感伤等俗世生活现实中，注意融入作家穿透之想象与思考，充分表现了作家超脱之现实内在气质和应有艺术智性。其中，右江日报社总编辑潘江忠先生即是这样一位清醒作家。

现有资料表明，潘江忠先生小说创作始于1991年6月。此年6月27日他在其所供职之《右江日报》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阿发》，到2018年8月他又在《百色文艺》上发表了小说《小说二题》，引起了读者一片反响。期间，他断断续续地在《右江日报》《百色文艺》《三月三》等报刊发表了近30篇短篇小说作品。其中，短篇小说《鸽子》荣获2007年度广西报纸副刊优秀作品奖一等奖。

作为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之业余作家，潘江忠先生近30年矢志小说创作，其最初认识不是来自高等教育以经世致用为核心价值之知识宣讲，而是来自对于文学纯粹热爱和对底层小人物鲜活生命体验之感同深受。写作对他来说不再是用来反映和推动社会变革之思想武器，而是一种来自生命内部之召唤，是抵达人类心灵之真相、抱慰生命残缺之一种方式。故他之小说大都以小人物残缺性体验深入探究与艺术呈现，充分揭示了人类在面临困境中之挣扎和趋真向善之精神基质。

潘江忠先生系列小说，虽说不见得全都完美无瑕，然大多数都是呈现了人们超脱世俗之欲念和情怀。他在小说创作中，都不满足于故事之营构，更不满足于故事本身之精巧和奇谲，而是让人物置身于种种隐秘之伦理内部，盘旋于人性、情感与伦理之间，东奔西突、左扯右拽，由此凸现人物潜在之心灵气质，叩问世俗中人性光辉，具有一种异于寻常之穿透力。《哑巴》中之单身汉哑巴，人善良，有手艺，做工老实，为人憨厚，由于父母早丧，他又不会开口说话，故杨家村有人“作弄他”，将他房上钥匙藏了，且派工时故意将“苦活累活”摊在他头上。然对此哑巴都不屑一顾。那年分田到户后，为了生活哑巴带上砍刀出门上山，砍回竹子学搞竹编，并充当杨家村竹器工场编织师傅。在这个过程中，哑巴不仅严守自身生活底线，且用自己之善良与智慧给杨家村人带来财富，最终哑巴因带领人上山砍竹不幸失足丧身“崖底”，显然，在哑巴心里，欲望与金钱，必须与日常伦理中之自我“身份”相一致。故他生前对杨家村人（包括他之心上人秀花）都没有任何过分祈求，而是护住了自己应有之尊严。同样，在《补锅》中亦如此，小说中潘江忠先生既精确地呈现凡俗生活中各种微妙之细节，又能不动声色地抵达生活背后之某些本质；50岁左右之补锅师傅顺福大叔。在特殊年代中学会了忍耐，尽管“眼热”他之人向上告发他“搞野马副业”，并把他之补锅工具“砸了个稀巴烂，”他只“心疼”而“连哭了好几天。”后来政策允许再补锅，他又一声不吭地重操旧业。直至在一个雨天他到“临村补锅”，因失足而“跌下山崖死了”……在这里，作家从不同侧面呈现了顺福大叔补锅娴熟手艺、服务态度、充满智慧和关爱他人生命之正直农民形象。尽管一家之主之角色意识，使顺福大叔永远无法挣脱走村串寨行补锅业之羁绊，然自由与独立之生命怀想，又让他忍受被“批斗”和毁坏补锅工具之屈辱。应该说，顺福大叔补锅手艺是高超的，亦是沉默的，然其沉默之内心里永远承受着熔岩爆发般之强烈煎熬，此乃是现代伦理之诡异之处，亦是世俗与不俗之间强烈对抗，引起我们之深思。

须知，真正之现实主义学作，并不是重在对外在表象生活之复制与实录，而是注意深入到现实之背后，打探这个日趋繁复甚至光怪陆离之现实中，人性如何应对这些快速之变化。在《眼睛》中，潘江忠先生从一个凡俗之伦理问题入手，让小说中三个人物五福、二狗和二狗爹陷入了矛盾冲突之中：命苦之五福自幼眼瞎，又早死了父母，为此，天堂村“岁数最大的长辈”九爸说是“五福祖上一定犯了忌”方致此。二狗九岁童言不忌，每每五福外出，他总搞各种恶作剧，耻笑五福眼瞎行动不便。二狗爹当生产队长时，他用自己手中之权力欺负五福，“每年到公社代领救济品”，大都被他克扣，对此五福都“不敢作声”。那年乘改革开放春风，五福之眼疾被城市大医院眼科医生治好复明了，在一次过村前火车行驶事故中，五福为挽救二狗生命致伤住院，就在医院里，五福与二狗爹为争执挂在天上之行星究竟叫“太阳”，还是“眼睛”而“四目对视”，双方眼窝里都“噙满泪水”……显然，在这个奇特关系中，职业伦理背后之权力关系，童心编织之邻里之情，友善本性衬托出之体恤关爱之情，使这三个人物之内心都产生了极为复杂之纠葛。诚然，此乃潘江忠先生饶有意味之把玩之处，它既隐含了法律与人性之间之分裂，亦折射了当下农村社会秩序与人伦之情之间之错位。作家之高超智慧在于，他对人们日常伦理之把握游刃有余，从而使其叙事做到话外有话，耐人寻味。

至于如何在各种现实之土壤中，通过一种小说艺术常常遵循之“俗世不俗”审美法则，让作品绽放出各色奇异之花朵，那就要靠作家之叙事智慧与思考能力了。《鸽子》是一篇让人回味不尽之佳构，作品以“父亲”之视角，讲述一个普通农民与一只外来信鸽之故事。小说最动人之处，就在于父亲内心对这只突然出现的信鸽一往情深和对不义钱财不屑一顾。它们在小说中浑然于一体，跃动着一个当代朴实农民纯洁之灵魂，展示了人物内心之不凡。《开张大吉》乃是一篇充满世俗烟火气之作品。卖锁头孔老板和配钥匙张老板同日开业，孔老板为人张扬，生意越做越大，然有一天店里却遭“窃贼光顾”。孔老板便将经商对手张老板告到派出所。民警迅速破案，将真正窃贼（年轻貌美女贼）抓获，还了张老板人格尊严。原来此女贼乃是日前孔老板因为“眼红”对手张老板而“舍近求远”，出钱叫其外出学修配钥匙的。显然，小说所表现“聪明反被聪明误”之自食其果结局，意在讽剌当下私心严重之人自我人格丢失和精神分裂与错位，读后亦令人深思。

总之，创作视角之平面化乃是潘江忠先生建构自己文学世界之基础，它体现了创作主体身份之回落与下移，意味着一种直面生命之真实与清醒。我期待潘江忠先生在当下现实眼花缭乱、变化万端和人们花样迭出生活，以及对异质化、个人化层出不穷之各种“真实”中，以一种更平等或是低伏之姿态，潜入小人物幽暗残缺之生活和心灵世界，创作出真正呈现生命内部善恶交织、美丑杂陈之复杂样态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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