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父亲□黄川莲

父亲这回来的时候，给我们带来了母亲做的糍粑，还有他种的芭蕉。孙子看到爷爷来了，变得小鸟般快乐。幼儿园的老师说，儿子谈到爷爷，总是扬起脸蛋，满脸是掩不住的得意。这源于父亲对孙子无度的宠爱。

想起父亲，总是想起大山，以及大山深处的那所老宅。老宅的春天是桃红李白，柚子花飘香。一串串沉甸甸的枇杷果已微黄，导致我离开那处所多年，总在阳春三月，惦记着那些父亲种的枇杷树是否结果成熟，在桂花飘香的八月，惦记着那柚子是否挂满了枝头。那所老宅承载了我太多关于童年的回忆。

在外浪迹多年，总是会想起，某个冬天下起的那场初雪，那某一天雨中漫步的伤感，那柚子花开的刹那芳华，枯藤老树，小桥流水人家，那些残存的伤感与美丽，则永远封存在那个叫罗甫的小山村。宅后是那片繁茂的园林，通往园林深处的小径，会偶尔看到巨蟒在路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那传说中会掳走小孩的飞狐张开红毯一样的臂膀在树上跳跃，五彩斑斓的野鸡在栗子树下觅食，洞里呆了很久的竹鼠终于憋不住了，跑出竹林来散散步。从树上掉下来一只果子狸，吓到了那只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白蚁的穿山甲，它一下子就卷成一团，坚硬的鳞片无懈可击。老鹰在头顶盘旋，寻找猎物。那群在溪流边栖息的野鹤，不知为什么被惊动了，一下展开翅膀，飞上云霄。

园林里有着父亲种的八角树。八角收获的季节，父亲骑着马（父亲养有一匹马，我管那匹马叫老马先生），马脖子上挂着铃铛，那清脆的铃声，“哒哒”的马蹄声，以及父亲的吆喝声穿过那片园林，在空荡荡的山谷回响。氤氲的晨雾还没散去。

傍晚时分，父亲结束了一天的采收，老马先生背上驼着两包沉甸甸的八角。父亲牵着老马先生，踏着从园林缝隙透进来的斜阳归来。母亲会把老马先生背上的八角卸下来，第二天再拿出来加工晾晒，直到干透，再由老马驼着加工好的八角翻越家门口的那座大山，再走过那十二道拐，来到一个叫巴平的小集市交易。我总在傍晚倚着木门，等候那马铃声由远而近，父亲戴着一顶草帽，骑着马，踏着晚霞归来。我盼着父亲在他那旧皮包里给我掏出糖果点心。夜幕拉了下来，煤油灯下，母亲数着那不多的钞票，再小心翼翼地藏到木箱里。

老宅是父亲修的，土墙黛瓦，圆柱飞檐。母亲说我生于此地。于是，常常在梦里，梦见那些孩提旧事，梦见母亲重病的那一年，父亲把我放在摇篮里，哄我入睡。还梦见那墨色的天挂着那轮皓月，月华如水，洒落在我闺房的木窗前。窗前那丛婆娑楠竹在低吟浅唱。哦，还有我种的那丛月季花也在悄悄地开了。而父亲种的芭蕉树挂着一串长长的果实，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芭蕉树的腰。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纺纱，木制的纺纱机“咯吱咯吱”地响………那些逝去的时光只能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那时候，父亲正当壮年，在多少滂沱的雨天，不知多少次在那条上学的路上背着我趟过了家门口的那条河。慢慢地，我走出了那条河，父亲牵着老马先生，翻山涉水，拉着我的行李到大楞求学。再后来我长大了，走出了大山，流浪红尘，父亲又不知多少次提着我的行李箱，送我踏上开往百色的那趟班车。父亲，你可曾知道，我每一次远行，每一次在车上回望，这个时候，你的背已微驼，风霜已染白你的华发，你沧桑的脸已遍布岁月的印迹。你的双手也变得跟树皮一样粗糙，你的双眼也因为白内障而变得模糊。我知道，你给予了我一生不可估量的爱。我知道，我不孝。那一年，你患病在床，而我却踏上开往禅城的那趟列车，背井离乡去外地谋生。你可曾知道，列车启动的那一刻，我泪如决堤的海，我为什么不能像你与母亲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那片故土相依，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伴着你们一起老去？这些年来，我颠沛流离，尝尽了人间冷暖。而我却无法舍弃红尘的百媚千娇，灯红酒绿。可父亲啊！我也不曾忘了你为我挡风卸寒的温暖怀抱。

大山在沉默，父亲也在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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