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子塬秋天的记忆

老人从炕上的一个箱子里取出了一个红布包打开，取出了一枚红五星，给到我手中说：“这是能证明我身份的唯一一件东西了”。这是一枚金属制的五星，背面已是锈迹斑斑，但正面的红色，仍然是闪闪发亮。我翻过来倒过去看了两三遍，交给了老人，老人又小心翼翼地用红布包好，宝贝似的，放回了箱中。——这是关于一个老红军的记忆，我已离开会宁20年了，那位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保存着红五星、给我喝过罐罐茶的老红军，他还健在吗？他后来的晚年是怎么度过的？我常常这样想。特别是在秋天，我总是会想起……

会宁的初秋，不冷不热，天高气爽，甚是宜人。

会宁很有些名气，他不仅仅是因为会宁县干旱贫苦，“苦甲天下，”出名，也不仅出了大批的大学生因为“状元县”出名，他更因为是当年中国工农红军三军会师而出名。

会宁县在甘肃是个大县，山区面积占90%以上，在会宁县的北部，有四个塬，分别是北草塬、扎子塬、李家塬、新庄塬，其中北草塬、扎子塬在靖会公路和祖厉河的东面，李家塬、新庄塬在西面。面积北草塬最大，扎子塬最小，扎子塬东西宽1—2公里，南北长不到10公里，位于会宁县的最北部，北面与靖远县的大芦乡接壤。这里是典型的大陆性季风气候，四季分明，干旱少雨，以前是靠天吃饭，十年九旱，常常是连人畜的饮水都成问题。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靖会电灌工程的建成，才将黄河水引上塬。由于塬上土地肥沃，又灌上了水，因此，庄稼长的特别好，农民都能吃饱肚子了，还有些余粮。由于这里日照充足，玉米和籽瓜更是长的喜人。

1985年我还在会宁工作，那年秋天的一天，是个星期日的下午，我独自一个人骑自行车，下乡到扎子塬，太阳暖暖的，照到身上很舒服，晌午时分推着自行车上了扎子塬，塬上别的庄稼都收了，只有一片片青绿的玉米，长的密密匝匝，就像东北的青纱帐，看来是个好收成。进到了第一个村，村头的大榆树下，一帮顽童围着一个瘦老头，晒着太阳，嬉笑着，似乎缠老头讲故事，正在兴头呢。见有人来。瘦老头扶着树，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先打招呼，“喂，工作组的干部同志，到哪里去啊”？会宁的老百姓，见到干部模样的人，都称“工作组”，据说，是当年搞社教运动时，就这么兴起叫的，后一直延用。我一听老人带着浓浓的四川口音，一边回答，“到前面村子去”，一边产生了一种疑问，在这干山枯岭的地方，几乎就见不到外乡人，这哪来的四川人呀？带着好奇和疑问，我放下自行车，坐到老人身边，掏出一盒海洋香烟，抽出一根，给老人点上，老人并不推辞，放在嘴上，就吧嗒吧嗒抽开了，随着嘴里冒出的烟雾，我和老人的说话也就随着我的好奇探问，越拉越近。

老人现名李国栋，原名刘长竹，不知怎的，当地人都叫他“老九”。祖籍四川广安县，什么乡村已记不得了，只记得家中兄妹六人，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妹妹。15岁那年，红军到了他们村，要招兵，正好家中困难，两个哥哥，都长大成人，还未娶上媳妇，父母亲就决定让他去当兵，参加红军。他看到，红军背着枪，穿着军装，还能吃上米饭和馒头，帽子上的红五星闪闪发亮，觉得很威武，就报名参了军，红军的一位领导，还给了父亲2个银元，这让他感激，也算是对父亲的一种报答吧。

参了军，穿上军装，在河边的空地上被训练了五天，就随部队要开拔，听说是长征，出发的前一天晚上，领导还让他到家中道了别。天不亮，部队就出发了。刚出发时，他曾问江西籍的大个子班长，长征是什么意思？要到哪里去？大个子班长告诉他，是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要翻山过河，要打仗。班长说这话时，很严肃的样子。从此，他再也不敢问班长了。一路上，总是走走停停，有时还往回走，每天都听到枪声和炮声，刚听到枪炮声时，还很害怕，后来，听的多了，也就不怕了，再说，自己还背着枪呢，并且有10发子弹。到第五天时，前面的枪声越来越紧了，甚至能看到前面山上的烟雾了。中午，大个子班长给了他一颗手榴弹，并教了他怎么使用，告诉他，只有看到敌人多的时候，就扔出去。吃过了中午饭，大个子班长就领着他们过了小河，向对面的山上冲去，上到山顶时，看到有不少的同志受伤了，也有的死了，有担架往山下抬。他们爬上山顶的壕沟，班长告诉大家，只有听到他的命令，才能打。不一会，有二股敌人互相配合着往上冲来，他的心呯呯直跳，手也有些颤抖，当他听到班长的“打”后，便向敌人射击，前面的敌人倒下了，后面的又向上冲，怎么打不完呀，他突然想起班长给的手榴弹了，他拔出手榴弹，拉了引线，向敌人扔了过去，敌人被炸倒了好几个，当然还有别人扔的手榴弹也爆炸了，紧接着响起了冲锋号，他看到班长起身往下冲，他也爬起来跟着往下冲，敌人被打跑了，还俘虏了十几个敌人。

说到这儿，老人的脸上有了些光彩，分明有些兴奋。老人抽完了香烟，我又抽出一根给他时，他没要，取出老旱烟锅，点着抽上了。

自从打了这一仗，他也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后随部队打了无数的仗，翻过无数道山，淌过无数条河，还爬了雪山，过了草地，刚到甘肃境内，就与敌人打了一仗，大个子班长就在那次战斗中牺牲了，后他被提为副班长。1936年10月，他随部队到了甘肃会宁，三军会师后，休整了五天，部队一直向北行进，在一个叫红堡子的地方，打了一仗。打了几乎一天。才取得了胜利。部队停下休整，说是要过黄河。天气已经变冷了，上面要求准备冬装，其实部队已无冬装可发，主要是以连为单位自筹，向老百姓买或者要。不几日，部队又向北到了靖远县的小镇大芦。这里又能听到枪炮声了，据说，前面的部队建船只扎羊皮筏子和木排正准备渡黄河，他还没见过黄河，村民讲，他们离黄河只有20里路了。

深秋的一天夜里，他们被命令迅速向黄河边靠近。天亮前，他们赶到了靖远县城南，枪声很急，虽见不到黄河，却能听到黄河的声音了。他们还未靠到黄河边，有炮弹落到了他们中间，有大批的敌人压了过来，部队被打散了，他和二个战友往回撤，途中一名战士牺牲，一名战士跑散了，他的左小腿也中了一枪。天大亮了，他穿过一片还未砍掉的玉米地，把枪埋在了一条沟里。不敢往村中走，沿着东山脚往南爬，见到了一个山洞，藏在山洞里，撕了块衣服扎住了伤口，天黑了，捡了一个木棍，继续往南走，天亮时分，在扎子塬的路口处，被一李姓人救了，一年后，枪伤才见好，但却留下了残疾，走路总是瘸着，后李老汉将唯一的姑娘嫁给了他，算是上门女婿，为了以防不测，将名字改为李国栋。由于会宁这地方，十年九旱，有时绝收，一直过着贫苦的生活。现有一儿一女，女儿出嫁了，儿子到靖远县的王家山煤矿去挖煤，老伴和儿媳妇下地干活。

说到了这儿，老人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我问老人，“你找过组织吗”？老人说：“75年找过,没有人能相信我是红军，也就没有人管。去年（指1984年）春天，县上，和公社的干部来过，了解了情况，后再听不到音讯了，我的腿不好，出不了门，也就罢了”。老人叹了一口气,一幅无奈的样子。老人看我听的认真，便动了情，起身说：“走，到我家去喝点茶吧！”。我随老人而去，后面的顽童齐声喊着，“老九老九并不坏，就是腿瘸跑不快”。真是淘气。

进村不远，就到了他的家，院子不小，但只有五间房，二个窑洞，他和老伴住三间的大房，儿子小两口住两间的小房，两个窑洞，一个装粮草，一个是牲口圈，里面有一头灰毛驴。家中也无什么值钱的东西，老人从炕上的一个箱子里取出了一个红布包打开，取出了一枚红五星，给到我手中说：“这是能证明我身份的唯一一件东西了”。这是一枚金属制的五星，背面已是锈迹斑斑，但正面的红色，仍然是闪闪发亮。我翻过来倒过去看了两三遍，交给了老人，老人又小心翼翼地用红布包好，宝贝似的，放回了箱中。

历史就是历史，无论经过什么烟火，什么年代，都将随着时间往后推移，可又有什么办法能找回过去的历史呢？我沉思着，还是老人想的开，说：“都是过去了，过去了呀！我们喝点茶吧”。老人找了些干柴，点着了泥筑的小土炉，烧了罐罐茶倒给我喝。会宁这地方水很缺，平时没有开水喝，要想喝水就喝罐罐茶，罐罐茶既能解渴，又能提神，早晨喝了罐罐茶，一天都不用喝水。我端着老人递给我的一小茶杯又浓又酽的茶，喝了一口，很苦，却很润口。

其实，我不但想喝水，更想吃点东西，由于中午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老人给我端来了中午煮的玉米棒，又抱来了两个籽瓜，玉米棒虽然凉了，但很香很甜，籽瓜也非常甜润，又爽又解渴，一根玉米棒，一个籽瓜，使我既解了渴，又饱了肚，可那杯浓浓的酽茶，我还没有喝完。

老人说，现在生活好多了，去年的玉米卖了600元钱，大板瓜籽卖了300元钱，可以喝上茶了，籽瓜今年的价格又涨了，兰州来的商贩说，瓜籽要出口呢！老人说着这话，很有满足感，可我总觉得酸楚楚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太阳已经西斜，可我还要赶路，我不得不向老人道别，其实，我还想听老人讲过去的故事，甚至想与老人住上一宿，听更多的故事，可又怕他讲过去时，脸上一阵神采飞扬，一阵阴云密布的神色，又怕他那浓浓的四川口音。我曾几次想问他四川老家还有何人？是否去过四川或者与老家人有何联系？但老人一直没提起，我也一直没敢问，我怕老人想家，想亲人时，会有怎样的表情。曾听会宁的老人说，当年红军过会宁时，在会宁流落了几十个红军呢，可我就见到了这一位，而别的怎么样？我不得而知。

临别时，我将身上带的20元钱连同一盒海洋烟给了老人，老人推辞不要，我硬塞到了他手中，然后，一口喝完了已经凉了的那杯又浓又酽的茶，茶很苦，但很有余味，久久在口中，直至到腹中。

我推上自行车，披着夕阳往塬的深处而去。那香甜的玉米棒，滋润的籽瓜，很使我难忘，更让我难以忘怀的是老人那浓浓的四川口音，老人保存了半个世纪，仍闪闪发亮的红五星，和那杯又浓又苦的罐罐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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