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落在海面上,湛蓝中泛射出一层层金色的波纹,几只褐色的小蟹从岩隙中钻出来,慢吞吞地爬到岬角的石面,也像我一样神定气闲的享受着暮春的温暖。这是一个缺少人迹的小海湾,距离山口镇的永安城并不很远,依着山径前行,再过几个小海湾就是广东的边界了。如果从北仑河口算起,广西的海岸线在蜿蜒一千五百多公里后,这里算是“海尾”,一如这澄湖一般的海湾那样,只能静谧地卧着,没有了耕耘播雨兴风作浪的气势。但我倒是觉得,这一片的风光十分怡人。山环海合,波轻水浅,山岛与海角星罗棋布,叶声簌簌,海鸟高飞而山雀低翔,这是何等的和谐啊!别说在这里拥有雅舍别墅,就是有几椽草屋也让人乐而忘忧了。
我的目光越过低矮的山峦,只见一抹深蓝遥遥挂在天际,我知道那里是更广阔的海湾,一个叫铁山港的地方。不久之前,我曾经到石头埠住过,那是一个规模很小的乡镇,却是气象阔大的铁山港的门户。早些年,北海、合浦包括老广西一带的行商,常常从这里渡海到广东湛江办货,比走陆路节约不少时日和费用。附近有个著名的赤江陶器厂,绝大部分产品也是从这里出口远销“南洋”。其实,更早的年代,从汉朝到明朝,长达两千年的时间里,石头埠与对岸的永安城一直是“高雷琼海道咽喉”。到了近代,法国人开始染指铁山港,十九世纪末期就在石头埠规划建设码头,与湛江霞山港遥相呼应,并着手勘探开采矿藏,动工兴建了第一口机械化的竖式煤井,这大概是广西现代化采煤的先声。抗日战争时期,铁山港遭到日军水雷的封锁,一个大胆的教师把一枚水雷捞了上来,拆去雷管和炸药,把它的外壳挂到学校里的一棵老树上,咚咚地敲响,化作上下课的钟声。据出海的渔民说,那宏大的钟声依然使他们震栗。现在,经过多年的期待之后,铁山港又将重新崛起,一个大型的深水良港已经呼之若出。
最近几年,我多次沿着海岸旅行,全国主要的海港城市和风景名胜区都留下了我的足迹。因为我觉得,海岸的瑰丽与富裕,海岸气象的大度与开放,海岸所蕴含的自由、机遇、资源和创造都是别的地方无法仿制与提供的。至于广西的海岸,起初并没有引起我更多的注意,是合浦给了我足够的震撼,于是我回过头来,开始了对广西海岸的行走。一年总有那么几次,一次就是几天,或是约个朋友,车船兼程,或是一人独行,依仗双足跋涉。一年年的走下来,心中便累积了无数的山海形胜、文物典故、雅韵俗事,许多旧的想法得到延续,新的展望渐渐变为可能。但我仍然觉得还很不够,照样的乐此不疲。
下午两点,离开小海湾,取道永安古城拜谒了大士阁。当年作为海防重镇的永安城早已颓圮,唯城中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大士阁仍巍然耸立。在漫长的广西海岸,文化的传承与积淀深不可测,许多非物质的力量构成了多姿多彩的风景带。当车回防城路过合浦县城时,我不由得再次想起还珠亭、海角亭和那一大片芳草萋萋的古汉墓。
早在汉代,合浦就是中国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历史学家把它称之为“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那时,合浦是作为一个“郡”而存在的,地域广阔,人烟稠密,街市整齐,物产丰富,纵横交错源远流长的大河和一个个天然避风的海湾构成了内外交通的良好条件。包括丝绸、茶叶、铁器等大宗物质,从中原、江南一带沿着长江、湘江水经灵渠入南流江而储备在合浦海门,等待着来自南亚半岛、阿拉伯半岛“蕃人”的交易。本地产的珍珠、陶器、麻布也是对外交易的抢手货。“蕃人”则载来大量的金银、香料、象牙、犀角、药材和各式各样的山珍海宝。多国的互市贸易使合浦变成了汉蕃杂处的城市,成了中国的一个“特区”。在合浦县城周围的平岗低丘上,至今仍存在着成万座的汉代墓葬,墓主既有中原人士,也有蕃地商人。迄今已有近千座汉墓被发掘,出土文物上万件,有青铜器、陶器、玉石器、玻璃器、金银器、铁器、漆器等,其材质的丰富、造型的奇丽、物品的奢华,既见证了当年合浦的富庶,又折射出多种文化的交汇。从庞大的汉墓群中我们还可以推断,就时间而言,合浦的海上丝绸之路应早于长安——西域——西亚的陆上丝绸之路,而且凭借船运的优势,在交易的规模和双方的互利上,则远远大于后者。日后的葡萄牙人、荷兰人和英国人,他们对东方的梦想与追求,同样受到这条海上丝路的深刻影响。
经过将近百年的繁荣和发展之后,合浦逐渐后劲乏力,对外贸易呈现慢慢萎缩的态势。个中原因,一是儒家的地位已经确立,国家和人民的思想意识变得内敛,商业与商人已成为社会的末流;二是国家的分裂及社会动荡,使北来的货源匮乏枯竭;三是长三角和珠三角的迅速开发,新兴的广州、泉州等港口取代了合浦的地位;四是航海技术的进步,有了更多的新的航线,风帆不一定再依着北部湾沿岸款款而行。但是,恐怕更主要的原因是来自内部的颠覆。前人的《合浦还珠亭记》曾有如下的表述:“当时这为郡者,率皆衄于货宝,专务诛求,由是含胎孕珠之蚌,亦皆苦之而徙于他境。为政之弊,一至于此,尚何望其有所建明哉!”也就是说,由于贪官污吏的横征暴敛,别说人民难以存活,就是珠蚌也只好往交趾迁移了。当官的人行此恶政,这个地方还能有什么建树呢?自然,吏治的腐败,经营环境的不善,必定会使外来的客商望而生畏,避之而唯恐不及。虽然后来了孟尝主政,“去真害而兴其利,通其政而和其民,礼乐教化之具毕修……虽池中产珠之蚌,尝徙于他境者,亦皆感之而复还”,但毕竟已丑名在外,机遇已失,纵然“珠还合浦”,也无补于大局了。再者就是海岸环境的变迁。广西的北部湾沿岸,由于地质史上复杂的升降运动,不但岸线曲折,而且类型也十分复杂。铁山港、大风江口、茅岭江口及防城河口,为典型的溺谷海岸,海水可深入离海滨数十公里的谷地中;钦州和防城两地沿海,主要为山地形海岸,特点是山地直临海岸,岬角与海湾交替出现;北海市一带的海岸多属台地形海岸,海岸线比较平直,海崖前多有沙堤和海滩。南流江口及钦州江口为三角洲形海岸,洲岛密布,并有水下沙洲发育。合浦当时的港口正处在河口沙洲发育的地带,随着南流江三角洲的不断推进,港口和航道日渐被沙泥淤塞,当年船帆蔽空,乘长风破万里浪的盛况已不复存在。我曾在合浦廉州中学的海角亭内踯躅,缅怀着苏东坡被谪南来对岭南文化的贡献。海角亭后门上方悬挂“万里瞻天”一匾,是东坡先生离琼北归过合浦到此游览时的留题。昔日海角亭濒临大海,“每潮汐至,涛声滚滚,轰然可听”,先生眼空无物,唯大海的壮阔和胸襟的淡定。也不知过了几年几代,翰墨还散发着香味,潮汐已退至数十里之外,“海角”也就名不副实了。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城市的兴衰脱离不了环境的变易,许多历史名城的毁灭,一半在于人祸一半在于天灾。这种悲剧至今仍在世界各地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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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浦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合浦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