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集“阳光”

抵达南康，浴光而行，来收集“阳光”。

仰望巨石，我被一束阳光击中。我用目光把它的光线细细拨开，发现它是一束七色五线谱，从巨石后面的楼顶上方斜刺而来，落在我的身上。这是南康中学里的巨石，名为“石敢当”，取意“千钧重诺，敢于担当”。这束光，如剑如线，有击中人心的力量和角度，多彩的颜色光泽，也有绵密的情思意绪。这束光，不知何时，落在了校道两侧的长椅上，斑驳而温柔，散发着感动和暖意。这些长椅是由南中各届各班校友捐赠的。阳光从这束光开始，融融化开，顺着校道拐弯，在荷塘上进行艺术展演。水面上的枯荷，枯而不残，拼命绽出最后的芳华，被阳光的手轻轻揽住，挽住，扶住，抚住，接住，托住……爱住，并被精雕细刻成工艺品。它们作为工艺品，比作为植物的时候小了许多，但更加蕴藉耐读，动人心魄，牵人心魂。在原始生命之色消逝或即将消逝之时，它们以这种方式被挽留，被赋予新生。南中的学生，沐浴着坚韧生命的启迪，从它们身旁走过，一个个，一群群。

此刻，我从他们走过的地方走过。那束从“石敢当”上方落在我身上的阳光，与“荷塘艺术场”里“工艺品”的异彩相互碰撞出耀眼的光芒，“咣咣”轰鸣。

心中装着轰鸣声，我走进南康历史文化街区。解放路、胜利路、上新路等老街，有足够多凹陷处，凝滞时间。而阳光在老街的伟业，是采摘和种植沧桑。一千多年了，这里生长最多的是故事。

在老街小巷拐角的一个小院子里，静静伫立着一栋八角楼。正当我们在院门外惊叹仰望之际，一位身板硬朗的老妇人从楼里走出来，为我们主动打开院铁门，很直爽地说欢迎我们进去看看。我们边看边和她攀谈。得知她姓莫，二十岁嫁进八角楼，八角楼是她丈夫祖上传下来的，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墙上文革的红色标语已被岁月的手擦拭得有点模糊。天井内，当年使用的瓦制水缸，现在依然行使着它的使命。不知哪一年的阳光落在上面，摇晃着，咕咕作响。

在老街骑楼下，一个DIY的很特别的小型修理机及其他“设备”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铁架子上方垂直着两个铁转盘，它们的直径一样大，一个约0.2厘米厚，另一个约1.2厘米厚，它们之间相隔约20厘米。两个铁转盘中间还有个铁轮子，面积比铁转盘小一倍多，约2厘米厚，上面紧贴着黑色橡皮传动带。一根圆形铁柱把转盘和轮子横串起来，铁柱被固定在一侧。这个“轮机设备”旁边的“工作台”，是个废旧铁桶，街头常见的用来烤红薯的那种。工作台上摊开着一条被油污抹黑的毛巾，依稀可辨其底色是白的。工作台前铁架上搁着一块长方形黑石板，看似砌厨房灶台时剩下的半截石材。黑石板上摆着两个圆柱形小桶，原来是装乳胶漆用的。黑石板下方有一个小型马达，连接着电线。工作台旁边，是一个黑色小抽屉，抽屉上斜放着两只电动理发器。抽屉正面拉手处，一只掉漆生锈的锁扣斜挂在那里，仿佛在对它所经历过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故事欲说还休。抽屉由两块侧立着的建房子用的砖头支撑着，砖头下是一张粗糙的木凳子。

抽屉后面有一个黑褐色的圆形小磨盘。所有这些废旧材料，显得质朴敦实，简洁怀旧。“设备”的主人是一位老人，他坐在小型修理机后面的一张长木凳上，七十岁多岁的样子，头上戴着鸭舌帽，脸上挂着老花眼镜，两臂套着袖套，袖套有点脏污。他正把手里一个刚修好的电动理发器，用它自带的电线卷起来。“你修这种东西一个月可以挣多少钱？”同行的朋友问老人。老人抬头扫了我们一眼，不做声，又低头干活去了。他的眼神和表情，恍若隔世，宛如处在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里。形形色色的路人，来来往往，从老人面前走过，他如入定般，一概视而不见，他的眼中，只有他的工作机器和设备，自成王国，有着自给自足的阳光和雨露。

在南康镇扫管龙村，看到一位老妪，也老得很有特色。她可能有九十岁以上了，拄着拐杖，灰白短发，古铜色皮肤，满脸皱纹，坠着岁月的疲惫，阳光倾泻在她身上。一年又一年，人们在村里进进出出，而她是最有定力的留守者。我们这群好奇心奇强的陌生人，不期然闯入她的视线，每个人都举着相机，拍摄一只漂亮的牛和它上方枯黄的稻草垛。老妪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倚着房子墙壁，紧紧盯着我们。我们往前挪两步，她也跟着往前挪两步。一根拐杖拄着她的半个人生，而牛似乎就是她的整个人生。我猜想，这应是她家的牛，如果她看见我们这群“入侵者”把牛牵走，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她的拐杖扔出来，砸向我们。

与老妪不同的是，那头牛则落落大方，从容淡定。我们用目光和镜头细细梳理打量着它，它的棕色毛发和皮肤融合着阳光亮片，使我们着迷。我们准备离开，从它的头部一侧走向它的尾部方向，它居然跟着我们掉转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身，把落在身上的阳光扭了个旋涡，然后，凝视着我们。它这是在给我们送别吗，还是想多抢些镜头？

踩着零星稻草屑，我们往前走去。在扫管龙村，我们还看到了合浦第二次抗日武装起义南康武工队成立的旧址，旧址被保护起来了，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外面的阳光从旧址门前踏入，嵌进屋内，连接着历史英魂的生命之光。

在南康，阳光是一支书写历史的健笔，轻轻一挥，就是上千年；重重一笔，就刻进历史。

南康的“阳光”，收集不尽。那些落在我眼前、身上和心里的，静穆、旋转、移动、或奔跑着。

南康的“阳光”，是上天深情地凝视、告白与给予，似乎沉默不语，却语意无穷，在时空里熠熠生辉，彪炳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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