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落叶引发的逃难

由落叶引发的逃难□老 屋 ●风雨老北镇（6）

1.落叶当年是大家争夺的燃料

美丽的滨州这些年绿化搞得非常好，夏天到处是郁郁葱葱绿荫遮地，既养眼又养心，舒适宜人。但一到秋天，自然是秋风扫落叶，漫天飞舞了。清洁员皱着眉头，一遍遍清扫着，但总是前面刚刚扫完，身后又落了一地，她们一边抱怨着一边无奈地继续扫着，然后把落叶装进一个个大塑料袋里用车子推出去。据说，这些落叶是要倒进垃圾场和许多垃圾一起处理掉了。明知道在今天的日子里它们其实已并无用处，但每当看到这一幕，禁不住扼腕叹惜，感慨万分,因为它常使我想起一件事。

如今谁会相信——这些垃圾一样要雇人打扫的树叶在不堪回首的岁月里却是你争我夺的好东西？人们甚至会为此争得头破血流呢。

我眼前又出现了家家户户争扫落叶的情景，那时，几乎所有落在地上的树叶都被人们争先恐后收入自己囊中，整个路面通常都是打扫得一干二净，这并非人们大搞清洁卫生，而是把落叶当做烧火做饭的主要燃料，那是每家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于是很多人都是早早起来扫树叶，也有的把树叶扫成一个大圈而不收起，圈地为界，让树叶尽情地落在这个属于自己的圈子里，这叫守株待叶。

这种方式似乎有些霸道，但许多人都这样做，而且都是早来为先，大家也习以为常，成为惯例。但有时也往往会与后来者或者那些想占便宜的人发生不愉快甚至摩擦。当然，大人们还是互相有所谦让的，一般来说不会因为这点树叶而闹翻了脸。出现摩擦的大多是各家的孩子们，我们家就为此和邻居出现过激烈冲突。不过那不是在孩子之间，而是大人和孩子的冲突。

2.小妹在外面受了委屈

那一年是文革闹得最乱的时候，我的小妹当时还不到六岁，在大人的带领下很快也学会了给家里拾柴火扫树叶，她很勤快，也很认真，为此经常受到大人们的赞扬，受此鼓励她干得更来劲了。只要不玩就一定去拾柴火扫树叶，有时树叶多了她背不动就扫成一个圈，在那里一边玩一边等我们去收。但我们有时贪玩常常忘了去收，小妹一个人在那里等到天黑我们还没去。她那时太小还不懂得抱怨，依然是勤勤恳恳继续为家里扫树叶，那几乎成了她的主要工作。一天下午，我在外面玩完了回家，在快到我们家那排房子的时候，忽然听到小妹在院墙那里哭叫，我一惊，那熟悉的声音和那个位置使我立刻断定是她！因为我们大院里的大树都在靠墙的一面，她经常在那里扫树叶。我急忙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小妹！她正在和一个胖胖的阿姨撕扯着，说是撕扯，其实那根本不成比例，就仿佛是一头牛和一只小猫的对峙。只见小妹不断向这个胖阿姨扑去，却被她轻轻一推就倒地，倔强的小妹哭着爬起来又扑上去又被推倒，如此反复。地上是一堆还没扫起的树叶，丢在一旁的是小妹扫树叶的扫帚，还有那个胖阿姨搂树叶的耙子，肯定又是为了树叶！这个胖阿姨我认识，是住在我们前排的邻居，她是个响当当的造反派，也是我们父母一派的对立面，以后才得知她当时是单位革委会负责人，正在得势，连院里的大人们都要敬她三分的。

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看到小妹被一个如牛一般的大人推倒在地，我愤怒之极，奋不顾身地向她冲了过去，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分量。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那时又瘦又小，还不到那个胖阿姨的腋下，哪里是她的对手？果然，刚一接触，就被她狠狠地摁倒在地动弹不得了。那一刻，小妹坐在地上吓得直哭，我在那胖阿姨身子下面无奈地挣扎着，品尝着自不量力的苦果，脑子里突然出现旧社会恶霸地主欺压百姓的情景，好不愤怒！

3.那一次我离家出去逃难

我奋力挣脱了出来，虽然极不甘心，但也只好捡起地上的碎砖土块不断向她扔去。这个胖阿姨也不愧是个负责人，始终气定神闲，把我们兄妹打败之后，不管小妹在那里嚎啕大哭，也不管我在远处向她投石谩骂，居然若无其事。当然，我向她投掷碎块都是冲她腿部以下去的，只想发泄一下我的愤怒，但谁也想不到，当我又一块小碎片扔过去时，她却忽然弯腰低头去捡耙子，我看得清清楚楚：本该从她腿部飞过去的那块小碎片，恰巧与她突然低下去的额头擦了一下，只这一下，她终于有了反应，身子一抖，慢慢抬起头，我看见那血就从额头流了出来。我立刻意识到：糟糕！这下可闯大祸了！

“哎呀，张主任，啊，头破了！”

“呀——这是谁干的？”

我奇怪的是，刚才我们两个孩子被她一个大人欺负时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现在怎么忽然冒出这么多人来？

我不敢回家，可又无处可去，一直挨到很晚很晚，我才悄悄溜回家，就偷偷钻到草棚里，蹲在一堆树叶里，用一个盛树叶的筐子扣在自己身上，准备就在那里过夜。当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发现妈妈站到了我的筐前，我一惊，顿时没了睡意，妈妈上前一步伸手把筐子揭开了，虽然是在黑暗中，我还是感到了妈妈那又疼又气的神色，她看我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就转身回到屋里，我怯怯地跟了过去，万幸的是爸爸没在家。妈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过程叙说了一遍，妈妈沉吟良久叹了口气说：

“唉，现在谁会相信呢？不管怎样你把人家阿姨的头打破了，就是有理也变没理了，我们还要买上东西去看她，去给人家赔礼道歉，等你爸回来，还不打你个半死呀？”我一听更加张慌失措了，妈妈看我如此紧张忍不住又安慰我：“我都想好了，你爸明天才回来，你明天去乡下躲几天。”

我如遇特赦一般连连点头应诺。第二天一大早，当人们还在睡梦中我已经爬起来告别了妈妈，兜里揣着妈妈给的一元钱，从房屋后面的墙上翻过，开始了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逃难。

4.我在大院里声名狼藉

我逃过了父亲的暴打，却逃不了人们对我的坏印象，大院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是我把胖阿姨的头打破了，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大家都认为只有最调皮最坏的孩子才会这样做的，至于在这之前是怎么一回事却无人提及。我无力去为自己辩解，谁会相信一个顽皮孩子的话呢？就像那秋天的树叶，你偶然去打落一些，说这是你的，但没人看见谁也不会相信，因为遍地都是落叶，这是秋天的特色，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很多年之后，连小妹都超过了那个胖阿姨的年龄，在一次偶然的聊天中，小妹却忽然提起我那年惹了大祸把胖阿姨头打破离家出走的事，我一愣，问道：“是的，有这回事，可你知道到底为什么吗？”她却全然不知了，她可是当事人啊！我心里一阵悲凉，她那时太小，不记得全过程并不奇怪，但我的恶名却是如此深入人心，肯定是院里的大人或孩子们这样告诉她的。于是我把过程讲给她听，小妹一副吃惊和不敢相信的样子。所以，多少年来虽然每当深秋看到那满地的落叶就会想起这事，但我一直不愿提起，并试图把它渐渐淡忘。

现在想来，那个胖阿姨虽身为革委会负责人仍然能弯下身子去扫树叶，为了几片落叶不惜和孩子们争抢，甚至因此被打破头，她也是冤哪！她也是孩子的母亲，她也是为了生活，况且当时她和小妹争树叶时究竟是谁先抢了谁？我没弄清就冲上去了，也许是小妹不懂事先抢了她的呢？事实真相恐怕永远搞不清了，如今，那个胖阿姨早已经作古，一切的真真假假一切的恩恩怨怨都像那飘零的落叶归根入土化为乌有了。如今，每当看到那落叶我还是禁不住想把它们收入囊中，每当看到人们把成包的落叶扔掉时我依然忍不住叹为可惜，这也许就是那个物质匮乏精神亢奋的时代和“逃难事件”留给我的的特殊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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