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针线笸箩

□周福楼（滨州）

每每看到老伴儿拿过盛着针头线脑的小纸盒，飞针走线，忙着钉纽扣、缝被头，我就想起小时候家里的针线笸箩。它像一个带着灵性和体温的“家庭成员”，用细密的针角缝合生活的碎片，点缀日子的容颜。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有这个针线笸箩。母亲说，从前，姥姥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出嫁时，家里拿不出多少东西陪送她，姥爷折来了一捆柳条，剥去外皮，编织了一个小圆笸箩，顶沿上钉上了一块红布条，作为嫁妆，母亲把它抱在怀里，坐着颤颤悠悠的花轿嫁给了父亲。1941年夏季的一天，日本鬼子闯进我们村扫荡，杀人放火，拆墙扒屋，整个村子夷为一堆废墟。敌人走后，祖父和父亲从废墟中扒出了包括针线笸箩在内的一些物品，随即带领一家老小，加入了逃难的队伍，母亲怀里搂抱的一个是我三四岁的二哥，一个是针线笸箩，到我外祖父家落下了脚。从那以后，这针线笸箩像孩儿般守在母亲身边，不离不弃。

那时候，一家人的铺盖和穿戴，全由母亲打理。一年到头，那星有稀时，日有落时，可那针线笸箩却没有轻闲的时候，里面总盛着剪子、锥子、顶针、鞋样、补钉布，以及那永远纳不完的鞋帮、袜底。在我的印象里，里面有一卷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牛皮纸，让人心醉。全家十来口人，吃喝拉撒，家务活没完没了，母亲生怕漏掉什么针线活，耽误穿用，她给自己订了个“小计划”。由于她没上过学，不识字，就随手捡块包装用的废旧牛皮纸，用打粉线的粉块以画代字，在上面画上鞋、袜、裤、袄等图样，每幅后面分别标上季节：燕儿春，苇笠夏，玉米秋，雪花冬。末尾，还分别画上弯月，弯月间画上若干杠杠，标示每个季节哪个月份的上旬、中旬、下旬，给谁做裤，给谁裁袄，给谁绱鞋，给谁缝袜……我上小学时，初次看到这包装纸上的图画，感到很新奇，不知啥意思，就问姐姐，大字不识的姐姐竟能读懂，用手指着，一幅一幅地讲给我听。我想，不识字的母亲还是个以画记事的文化人哩……

每当夜色落下帷幕，拾掇完家务，安顿下老人和子女睡下，母亲就点亮小油灯，端过针线笸箩，打禅般盘腿坐在窗台边，按照图画的“指令”，针线便从指间飞动起来。无论是寒风扑窗的雪夜，还是炎夏蚊虻扑脸的深更，她那目光一直那么专注、凝重，那么娴熟而富有节奏。我睡不着时，母亲一边走线，一边给我讲故事，回忆她小时候那些辛酸的往事。我那阵阵好奇的疑问、稚气的表白和愤然不平，慢慢把我带入梦乡。可每当我醒来时，仍看到母亲那手中的衣针，如同作家和画家手中的毫笔，牵着构思，在一针一针地创作着她心中的诗文和画作。有时，因光线太暗，母亲穿针引线有困难，就凑到小油灯跟前，散落在额前的发丝被烧得“咝咝”作响，烫起一缕缕发卷。由于母亲常年劳作，手上结满了一层厚茧，除非纳鞋底、绱鞋，很少戴顶针，只是在针发涩，走针困难时，在头上抹一下，擦点头脂油，给针以滑润。就这样，她做一阵儿，抹一下；抹一下，做一阵儿，那窗纸上、墙壁上，整个小屋里尽是那一引、一收、一抹的剪影……

其实，一年四季有许多针线活是没列入针线笸箩里那一卷图画的，应急的，临时的，接踵而至。这个裤子撕了，那个褂子破了；你的袖口开了，他的鞋袜烂了；这个娃个头长高了，需接块裤腿；那个皮小子爬树磨破了裤裆，需打块补钉，说不定啥时候，那针线笸箩就派上用场。烽火岁月，母亲曾用它为夜宿我家的八路军武工队队员钉过纽扣、补过军衣、缝过裹腿；给背井离乡逃难的人把过鞋脸、钉过帽耳、接过车襻。1957年春天，疏浚村北四女寺碱河（后改称漳卫新河）时，我家住进了八九名百里开外的农民河工，母亲大都给他们缝补过衣服，脱落的纽扣，所需的补钉布，都是从针线笸箩里扒拉出来，一针一线钉上或补上去的。有一位河工，捧着母亲给他洗得干干净净而又缝补得规规整整的裤褂，感激涕零，一再托工友传话，有意将自己的两个妹妹许配给二哥和我。父亲打趣地跟我们哥俩说：“看了没有，这针线笸箩里的针线，迟早给你俩一个人牵个媳妇来。”

后来，随着岁月的飞逝，这小小的针线笸箩也身不由己，常常莫名其妙地“失踪”。要么是祖母看母亲累了，把针线笸箩“藏”起来，让她歇息一下；要么是会做针线活的祖父“请”去，自个儿“偷”着缝棉衩裤，补对襟大棉袄。姐姐和妹妹长大成人后，做女红的技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常常和母亲明“争”暗“抢”。麦黄时节，墙西杏园里，姐姐守着针线笸箩剪鞋样、绣花鞋；夏日午间，门前槐荫下，妹妹守着针线笸箩纳袜底、缝布袜……母亲望着这情这景，嘴里虽说不乐意，心里却沸腾得开了锅……

我想，这辈子镌刻在记忆深处的，没有什么尊贵和镶金嵌银的物件，而只有那盛满辛勤、辛酸和亲情的针线笸箩，永远闪烁着意味深远的光彩。

每当夜色落下帷幕，母亲就点亮小油灯，端过针线笸箩，打禅般盘腿坐在窗台边，按照图画的“指令”，针线便从指间飞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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