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冬瓜的下午

□ 李银昭(成都)

怎么来到这片冬瓜地的，想不起了。

出了城，就只顾开车，往哪里开，不知道，只知道沿这条路走，就可以到山里，到山里干什么也不知道。人有时候不必太清楚，什么都清楚了，什么都明白了，日子就少了些期待，少了些惊异，少了些无边无际的朦胧和向往。

冬瓜地在车子的右边，是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我才看见的。在看见冬瓜地之前，我先看到车子的前方没路可走了，就停了车，车子的左边是一片竹林，竹林里有土墙、房檐和青瓦。右边是一片菜地，那时还不知道菜地里是遍地的冬瓜。山野，一片静谧。遇上这么一个气清天朗、惠风和畅的去处，也就不想倒车，不急着往回走，出来不就是想寻个清静吗？！这里多好，毛毛细雨飘在四野，飘在农家修竹上，听得见“悉悉”的声音。我就坐在车上听雨，坐在车上看山，就看见了冬瓜，菜地里遍地种的都是冬瓜。我这么说，其实是不严谨的，冬瓜不是种在地里的，冬瓜应该是长在地里的，种在地里的是冬瓜籽，冬瓜籽发芽出土成了冬瓜苗，冬瓜苗成了冬瓜藤，冬瓜藤开花才变成了小冬瓜，小冬瓜长大后成了现在遍地的大冬瓜。大冬瓜长在地里，远远望去像个小人儿似的睡在那里。田野是冬瓜的床。我小时候就在冬瓜地里睡过。小朋友们藏猫猫，躲在冬瓜藤下面，像冬瓜一样睡着让人着实难找。

总有那么一个时间的一个瞬间，突然说走就想走了，不想跟任何人打声走的招呼，也不知要去个啥地方，往往这时，只能听随心的使唤，听随生命的使唤，使唤你去听一下午的风，看一下午的云，数一下午遍地的冬瓜。

冬瓜已经挂灰了，挂了灰的冬瓜就是老冬瓜了。冬瓜也有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四个阶段。在冬瓜花与冬瓜藤之间长出的像小指那么大个蒂的时候，就是冬瓜的少年时期，再长到手臂那么粗，颜色由嫩绿色变成绿色的时候，就是冬瓜的青年时期，再由手臂粗变成腿那么粗，颜色由绿变成青色的时候，就是冬瓜的中年时期，后来冬瓜继续长，颜色由青慢慢变成了灰色，就像人的头发不知不觉变灰一样，冬瓜上的灰越多，灰越厚，冬瓜就越老。老冬瓜不仅存放的时间长，而且好吃。这片地里的冬瓜都老了，都挂上了厚厚的灰。

遍地的冬瓜，我只是看，没想到要数一数，从小在冬瓜地里长大，与冬瓜熟悉，看着睡在地里的冬瓜，就像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和冬瓜一样的小伙伴。一个，两个，三个……不知不觉就一个一个数起来了，七十八，七十九，八十个……为什么要数冬瓜呢？我也不知道。别人地里的冬瓜，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却欢喜地往下数、数。

大概数到一百多个的时候，突然一只母鸡从竹林里扑哧着跑到冬瓜地里，一只大红公鸡紧追母鸡后面，母鸡接连跃过几个冬瓜，躲闪着，咯咯咯地呼叫，公鸡飞似地追上了母鸡，并一嘴叼住母鸡的脖子，母鸡脖子上的毛就散落了些在冬瓜地里。我正想捡石子向公鸡扔去，声援一下被追得可怜的母鸡，公鸡却瞬间纵身跃上了母鸡的背。原来这两只鸡是在过快乐的生活，不到几秒钟，公鸡就完事了。公鸡梳理着翅膀，摇动着大红鸡冠，在地里威武地迈着鸡步。哎，上天对鸡们真不公平，鸡的寿命本来就很短了，可过一次快乐的生活，上天只给了公鸡以秒计的时间。

公鸡追母鸡的事，中断了我数冬瓜。公鸡离开了冬瓜地，母鸡也离开了冬瓜地，冬瓜地又平静了，天上的雨似乎已停了。一个，两个，三个，我又从头开始数冬瓜，一直数到二百多个，就在终于数完了的时候，眼睛一眨，发现地边上几个冬瓜好像没数上，于是又从头开始数。

整个下午，我就这样数，数了好几遍，每一次数的结果，都跟前面数的结果不一样，怎么会呢？难道地里的冬瓜会捉迷藏吗？后来我就下了车，站在路边，用手指着躺在地里的冬瓜，再一次，一个一个地慢慢往下数。

竹林那边，传来咳嗽声，听声音，是一个老人。

老人拄着一根拐杖，在刚下过雨的小路上小心地挪动。老人挪几下，又停在那里，好像不急着要到哪里去，只是出来站一站，动一动，看一看天，看一看山，听一听秋鸟的鸣叫。我站在那里，车子也停在那里，老人看了我和车子，如没看见似的，继续看树上的鸟，继续看远处的山。刚才安静的冬瓜地，安静的山野，因老人的出现，似乎慢慢活了起来，树也动起来了，鸟也叫起来了，竹林那边，一缕牲畜的味道，一缕烟火的味道，似乎随老人的出现，弥漫过来。那只公鸡和那只母鸡，绕在老人的身边，一边“咯咯”地说着鸡话，一边啄找地上的虫食。竹林，土墙，老人，公鸡，树上的鸟，天上的云，一派静静的山野，一派生命的山野。

我又开始数我的冬瓜。

地里的冬瓜，横七竖八睡在那里，有的全裸在地上，有的被冬瓜叶挡住了一半，有的只露了冬瓜的屁股在外面。当我最后一遍数完的时候，结果的数字好像又丢在地里了。然而，天渐渐地暗下来了，微微的山风，带着细细的小毛毛雨从我的发梢上、我的脸上凉下去。

后来，我就离开了那里。

我是怎么离开那片冬瓜地、离开那静静的山野的，一点已记不起来了，唯一能记起的，是下山之后，天全黑了，雨下得大了。在成渝高速路的龙泉同安站我上了返城的高速公路，当车子越开越快的时候，我突然将车靠边，慢慢地停下来，打开车门，我站在雨中的应急车道上，刚才“悉悉”的雨声，现在变成了“哗哗”的响声。下午在山野里的一切又重现在我的眼前，那片冬瓜地，让我听到了小时候的风，看到了小时候的雨，数上了小时候的冬瓜，尽管一下午也没数出个结果。而我明白的是，山野的一切，将随着车头向城里靠近而与我渐远，在我的生命里，戛然而止，曲终人散，不可再有。猛然间，我感觉到脸上的雨水变成了热热的两行，随即我放声痛哭，哭声由小变大，由近及远，最后，被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哗哗的雨声里。

这事，过去已经多年了，可它常常出现，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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