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与丰都

□陈辰（成都）

从天气预报里得知，我要去的那天，丰都是雨水。

那样一个古老的城市，听闻“鬼城”二字，仿佛就是没有阳光照射的地域，再有雨水冷风，凄迷的场景似乎已穿过陈旧的岁月扑面而来。只是，当我踏上这片传说中的土地时，我想像里一把黑伞撑着雨天的古城并没有出现，灰白的云和灰白的城一起在暖热的空气里沉闷。阴冷幽暗的气息也同样没有出现，它只是藏在县城的江对岸浓密的平都山上。长江水经过这里时悠悠的缓慢，也许见惯了这两千多年的生死离别人世悲欢世事变迁，听惯了焚心似火风雨飘摇凄厉哀嚎，一颗心沉在水底波澜不惊，只剩一双眼，看尽这人间繁华一世沧桑。我在江边站立，远望谜一样的“鬼城”，竟也如江水般平静。

一个没有城墙的城，是不是这里的魂灵都随处安放？

在被称之为“鬼城”的平都山，人们小心翼翼地轻身前行，唯恐一个脚印便叫醒了一个灵魂。石阶旁散落着绿色长发，像亡灵未尽的喘息，树上悬挂着狰狞的骷髅，吊着的是心有不甘的夙愿，道路中间偶有血淋淋的残尸横野，刺目着人间跌落的伤痛。还好有绿色的山林幽幽，将一切恐怖做了柔和的调整，或许，这一方静谧之地，可以化恶为善，化繁为简，化苦为甜，不知道是否有魂灵在左右，冷眼旁观这做作的场景，笑世人浮生贪欢一晌为梦。

时间的堆积，让这个原本叫做“幽都”的地方叠加着鬼神文化。无知与愿望，传说与信仰，权利与统治，应该是不断催生它的工具。哼哈二将在自己的领地里做着忠实的护卫者；目连救母的故事成就了救度“罪鬼”的地藏王，报恩殿里的积德积善感化着众生；百子殿里供奉着百子饼，祈愿百家妇女生儿育女顺利安全，保佑百家子女健康成长；阎王殿里十八层地狱，种种酷刑昭示着以善为本的初衷，心存善良的人只是不忍直视残忍，心怀鬼胎的人定会胆战心惊噩梦相伴吧。奈何桥上走一遭，喝一碗孟婆汤，再望一眼三生石，便忘了鬼门关的恐惧，把来世的盼望留在遗忘之后。我随着如织的人流一步一步走向山顶，望乡台的诉说在风里如水般柔软。

一个人走走停停，恍若在红尘与阴界徘徊。前面走着的一对情侣，很容易就把我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两个人十指相扣，轻声细语时而对望，女孩长发飘飘还未及腰，只是一个侧脸的浅笑便让眸子里的深情一览无遗，高出一个头的男孩攥紧着对方的手，同样的浅笑，明媚无邪。我不知道他们唇齿间流露着怎样的告白，在这样一个布满着阴冷气息的地界里，人间美好便像极了童话，一束光从身上绽放，温暖四野。便想起了聊斋里的故事，人鬼情未了，总有一段真情感动上苍，还一段红尘情缘的传奇于代代相传的讲述里。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离人”，韶光明媚轻烟薄雾氤氲的是一段红尘的相思，人世间的一场际遇，何不是皆因情而起？三生石上写好的一个偶然，携前世一段未了的缘，于红尘里走一遭，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的那块顽石，还是脱去草木之胎的绛珠仙草？亲人还是爱人，圆满或是遗憾，我们一无所知。而每一场相遇，都是红尘里的唯一，正如我此刻身在平都山的遇见。

红尘滚滚，像一个谜带我们入世。

天地初开宇宙鸿蒙之时，是否便造就了一个红尘在等待苍生，从第一轮月光的洒落开始，是否便有了红尘的温暖？一首恋歌的低吟，有了红尘的相思，一阕新词的弹奏，添了红尘的执手，一次邂逅成就一段佳话，一个回眸也许便是相守，而一个转身或许就是永别。红尘多俗念，才免不了牵绊。“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就当是红尘里的一场修炼，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不需看破红尘，只需一颗平常的素心而已。

夜的降临让灯火显现，或许是对于夜晚的“鬼城”有一种好奇，也或许是久居尘世看淡了生死，比白天更多的人流让这个原本阴森之地变得热闹非凡。草丛里树影下幽暗的灯光努力烘托着恐怖的气氛，声控的音效偶尔传来凄厉痛苦的惨叫。这样的平和如同电影《寻梦环游记》里的讲述，墨西哥人的亡灵节，没有悲哀，人们载歌载舞通宵达旦，纪念与逝去的亲人共同欢度一年一度的欢聚时刻，在他们眼里，死亡才是生命的最高意义，生与死互为补充，才完成了一个生命周期。死亡，或许是救赎也是圆满？

望乡台上有多少眷恋的目光在遥望？我站在夜色阑珊的风里，看一江水连着灯火闪耀的丰都县城，想像逝去的亡灵远望尘世的眼神。对岸的灯火明明灭灭，流淌在长江水的沉默里，像生命的远航。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关于生死问题的思考让他重获了新生，既然人生最终的目的地都是一个地方，只是迟早的问题，那么又何必急着奔赴呢。红尘，一生只能来一次，下一次的到来，我不记得我你不记得你，唯有今生值得惦念和珍惜。

身后的平都山，如节日般热闹，像极了红尘里的喧嚣。对岸是否也有一双眼在审视这未知的世界，关于生死关于超脱。听说有一个幽默的告诫：阎王殿里供奉一个文书，祈愿阎王爷在生死薄上延长人生的年份，但是千万别想着来还愿……

一次红尘，我无法选择，丰都，来一次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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