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天使”的赞誉

□辛予

人们喜欢将“白衣天使”的赞誉，赠给妙手仁心的女医疗人员。

然而，我所熟悉的这个女医生，我看她不是“白衣”，而是“褐衣”——生活的灰尘积满了她的大褂；我看她也不是“天使”，而是“耶稣”——她毕生都背着沉重的十字架。

她的童年浸泡在苦水里。家里很穷，兄妹又多，她刚好排在7个孩子的中间，说大她不能帮家里干多少活儿，说小底下还有比她更小的。她从小就遭到冷落和忽视，连母乳也喝不上几口。到了学龄，看着别人家的孩子上学读书，她也想啊，求学求知的信念打动了年迈的奶奶，老奶奶拿出压箱底的积蓄，送她上了学。

天资聪慧的她一边带弟弟妹妹，一边读书，成绩优异跳级上了初中。大姐和姐夫都是教师，心疼妹妹，也不愿聪颖的妹妹埋没在贫困的老家，于是，将她接到身边，供她念书，一直供她念到大学毕业。长姐如母，她将大姐夫妇的仁爱种子植入了自己的心田。

1965年夏，她医学院毕业了，将要到农村去参加“四清”运动，等待分配的空暇，她来到大姐家，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就告诉了大姐。正值芳龄的她，是多么水灵鲜艳的一株美人蕉啊！她偶然的嫣然一笑，粉颊皓齿，满室生辉；她眼中洋溢着的，是对生活的期待和憧憬。

她这一去，就长久地扎根在了农村，而且是壮家山乡，找的对象也是个壮族汉子。丈夫是她大学的同学，学的是外科，分配在天等县；她学的是儿科，分配在东兰县。从此夫妻俩开始了牛郎织女的日子，每年都难得鹊桥一会。

东兰是革命老区，也是“老少边穷”。她的生活艰苦朴素，却很充实。她常年背着十字箱儿，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来往于分散的壮寨中，与壮民们打成了一片。乡亲们的孩子有个头晕脑热，找她；孕妇将要临盆生产，叫她；女人们身体不适，“梁医生，梁医生”地喊上门来……就这样，她又学会了妇科与产科技术。

但是，她也有苦恼啊！儿女相继出世了，忙里忙外就她自己；她还得时常出诊，只好将孩子托付给别人照管，而背上的十字药箱越来越重。如此过了好多年后，她才带着孩子调到了天等县。我曾到天等去看过她，亲眼看到她要打柴烧饭，要到远处山涧挑水，夜里我睡得正酣，忽然电话铃响，她匆匆起床，抓上手电筒，肩头挎上十字药箱，就风一般飘出门，把那单瘦的身影融进了茫茫的黑夜……

又过了好些年，她与丈夫调到黎塘，我再去看她时，几乎不敢认了。四十刚出头的人，再也没有了美人蕉的鲜润，倒像旱地上的黍株，脊背有点驼。她家烧的是蜂窝煤，生炉子时窜起浓烟，呛得她直咳嗽，清理炉灰时升起烟尘，扑得她满头满脸……我明白了——她的白大褂是怎么染灰的！而那个十字药箱子，就像耶稣身上的十字架，让她的身体难承其重！

她夫妻俩都很忙！除夕夜哪家不在吃团圆饭，围坐在电视机前守岁？可她丈夫却经常在手术室里，操刀切割患者的病灶。她的丈夫陆医生，是远近有名的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在山区行医时曾切除一个壮族病妇腹部30多公斤重的肿瘤，为此上过《广西画报》。有个年夜，他连续做了四个手术，累得出了手术室就晕倒了！

在改革开放初期，曾有亲友游说她们夫妻俩辞职下海自办小医院或医疗室，以夫妻俩的医术，想不发财都难！

但这对夫妻不干。他俩仍坚守着自己的岗位。然而，老天并未因此眷顾这对好医生——陆医生在给患者做手术时受到病毒感染，自个住进了医院。我从广州赶到医院去看他时，不禁潸然泪下：在病床上躺着的哪是个一米七五的汉子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下三尺躯体，瘦得皮包骨，睁着老大的双眼在看着我……没几天他就撒手人寰。

丈夫走后，她背着沉重的十字架踽踽独行。她的身体太糟了，只好调往南宁地区卫生学校做讲师，长期的老师生涯，让她吸入了大量的粉笔灰。

退休后她病倒过多次，最严重的是肺气肿和哮喘症。她与女儿住在南宁的一个小区，楼高八层，没有电梯，平时很少下楼，下楼则喘得不行。人说久病成良医，何况她自己就是医生，她开了方子让孩子去药店买药，在家里自个吊瓶打点滴，左手打右手，右手打左手，所有的痛苦自己一个人忍受，也不愿拖累远在崇左上班的女儿，只告诉女儿好好工作，不用惦记……

没想到一次急性胰腺炎让本就体弱多病的她抵抗不住病魔的侵袭，撒手人寰。这天恰逢母亲节，看着她的瘦小的遗体，化妆也掩盖不住憔悴的遗容，我却想起了那株美人蕉，泪水模糊我的双眼。哀乐低回，儿女悲泣，我看到了悬吊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儿女说，她病痛发作时很痛苦，机器上的7条管子连着她的病体，她迷糊着时曾挣扎着想拔掉。不过，她却走得很安静，就像睡着了似的。想必，她亲耳听到她的正在念高中的独生外孙女说——看到外婆长期患病那么痛楚，决心报考医学院，将来也当个医生！她是带着最后的满足离开她所爱的人们吧？

她是我的阿姨、我妈妈的亲妹妹。

时光匆匆，转眼阿姨已离开亲人5年，今年的母亲节也适逢她离开的日子。谨以此文献给亲爱的阿姨，也祝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不再辛劳，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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