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萋萋是李家

寻访李家龙宫的那一天,阳光正好。

出了陇西文峰火车站,向路人打听去李家龙宫的路线,得知乘1、2、3路公交均可抵达。说话间,正好2路车驶过,于是上了车,再问售票员,也说乘此车就能到达目的地。

车子走走停停,其随意停走的感觉颇似多年前的“招手停”,不像天水的公交,都是有钟点,有固定泊车站的。好在我们也不赶时间,这样悠悠闲闲地走,倒也不错。在文峰中药材交易市场,车子停靠了大约十分钟,我猜可能是因为这里客流量大的缘故。透过车窗,可见不远处人头攒动,有拉架子车的,有扛大麻包的,只是闻不到一丝药香。

十分钟时间,不过等来了一位乘客,来往车辆卷起漫天尘土,我忙关了车窗。趴在方向盘上打盹的司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懒洋洋地发动了车子。

陇西县城比我印象中的县城概念要大很多,街道两旁是各大中城市司空见惯的灯箱广告,横幅招牌,红红绿绿,不看也罢。值得一提的是县城中心的鼓楼,雄伟壮观,高大气派,使流于一律的县城显现出一些文化气息。

鼓楼西行500米左右,车停了,司机说,终点站到了,我纳闷,没看见李家龙宫啊!司机很耐心地说,这是城关,要去李家龙宫,须继续往前走。于是,我们下了车,沿人行道前行数百米,被一巨大建筑工地挡住去路。看左边已无出路,右边是一条小巷,小巷两旁屋舍陈旧,显然是到了远郊了。又向一老人打听,老人说,李家龙宫啊?那还远着哩!顺这条小巷还要走,还要拐几个弯才到哩。我一下子就有些泄气了。快到正午的阳光白白亮亮,倾泻而下,路上除了厚厚的尘土,连一棵树都没有,遂决定打车。可是,前后张望,除了农人拉的架子车,哪里看得见出租车的影子?老公说,边走边看吧,说不定会碰到出租。没办法,只好顺着窄窄的巷道继续前行。两旁的房屋年深日久,屋檐窗棂都被熏的乌黑,土木结构的低矮建筑,看起来摇摇欲坠,但是人气倒很旺,每家每户门前几乎都有一个小摊,有卖烧饼的,卖酿皮子的,还有卖火纸之类的。老公在一个卖老物件的摊位前挑拣了半天,可惜那些瓶瓶罐罐都已破损不全,没有能让老公看上眼的。最可怕的是灰尘,窄窄的巷道,摩托车最多,呼啸而过之后,我们就被淹没在浓重的土雾里了。这时候,我总是下意识地捂住口鼻,缩头耸肩作掩耳盗铃状。

走了半个多小时,好不容易对面驶来一辆出租,儿子像见到救星一样雀跃向前,两手高举示意。车子停了,一相貌狰狞、浓妆艳抹的女司机探出头来,听清我们的意思,说,十块!话音刚落,路边小摊上一卖饼的汉子说,再走几步拐个弯就到了,你敢要人家十块!那女人破口大骂,语速飞快,我听不大明白,但狮吼状俨然。同时,一只胳膊伸出车窗欲抓那汉子,汉子笑骂着起身躲避,竟是一瘸子,但是动作甚是敏捷。我们也没了坐车的心情,遂行,留下那对男女对决。

汉子说得不错,走了几步,拐进另一巷道,巷道中部有一大大的豁口,从豁口望出去,已经能看见檐牙高啄了。看那造型,必是龙宫了。

檐牙之外,环绕着一圈围墙,我们视线所及处,不见有出入的门洞,而且围墙外似有正在进行的泥瓦工程,又向一民工打听,说李家龙宫的正门在围墙的另一处,还得绕行一大圈。于是又走,一拐弯,是一处村落,外带一大堆臭气熏天蚊蝇飞舞的垃圾,我说,李家龙宫,龙宫竟然建在这么个破地方,难道李家败落到了这步田地?老公说,这才叫寻访,你打个车,舒服是舒服,情趣却没有了,诚意更谈不上。道理不错,只是我的腿疼脚疼大过他的道理。

说话间,一抬眼,李家龙宫的匾额赫然高挂。

进得龙宫,与宫外的脏乱相比,实在是天上地下,另一番光景了。

说到龙宫的建筑,与很多风景区的古建筑别无二致,只因处处李字高悬,幽深肃穆处供奉的,皆是李姓高祖,不由人生出几许虔诚,几许自豪,还有几许说不清楚的神秘感。在几位高祖的牌位前焚香,叩头,我这个一向不求佛不拜神的人,坦然屈膝。

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似乎是一个高深的哲学问题,平日里我是断然不会想到这个问题的,今天,站在李氏族谱前,我很自然地想起了这个问题。

听说过很多海外游子漂洋过海回故居寻根祭祖的故事,故事而已,只是听说。即使在我决定前往李家龙宫的那一刻,我都是游玩心态。然而,踏上龙宫高高的石阶,穿过一双静默石狮,站在荷塘前巨大的百年龙树下时,我已经没有了游玩的心态,取而代之的,是庄严,是沉默,是伫立,种种复杂的情绪,直到今天诉诸笔端,我仍然能意识到语言和文字在心灵面前的苍白无力。我一直以为,自己的表达能力尚可自慰,今天才知道,所有盛大的表达在某种神圣情感之前是可笑而肤浅的。但是,当我停止表达,我必内疚,因为我实在应该为我的龙宫说点什么。也因此,只好勉为其难地,笨拙地尝试某种表达了。

看到了龙宫的介绍:李家龙宫始建于唐中叶,为上中下三组建筑,东西长600米,南北宽440米,建筑面积2.5万平方米。殿堂林立,建筑巍峨,古柏森森,环境肃穆,颇为壮观。西主殿屋脊上安放九兽(只有皇宫和太和殿安放十兽),九条雕龙栩栩如生,李家龙宫建筑物上大大小小1899条雕龙,象征“十八子李”的根深叶茂。唐王朝末期,社会动荡,民族交融,李氏族人大举渡江南迁,李家龙宫数度遭毁,变成了一片废墟。明万历五年(公元1577年),重修李家龙宫,称为“北极宫”,后在动荡中又遭毁。近几年来,县旅游局多方筹资,对部分古建筑进行了恢复原貌的维修,现已重焕生机,成为海内外李氏子孙寻根敬祖的圣地。

在李白书院鼓楼前,儿子举起鼓槌,鼓声厚重,听不出出自一个孩子之手。我站在楼下倾听,一声响,是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壮；二声响,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雄浑；三声响,是我的沉默,高祖先贤面前,我只能无语,不敢妄言。

与鼓楼相对,自然是钟楼。高而窄的朱红色楼梯是我不敢涉足的,依旧是儿子敲响了大钟,依旧是我伫立钟下倾听。这一次,我没有听到高祖的声音,这一次,我闭上眼睛,眼前一片混沌,脑子异常清醒。是的,我太需要这样的倾听,这样的无语了。倾听,使我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无语,让我知道自己尚会思想。

留影是必然。花前,廊下,碑侧,摄入的是身体,留下的是灵魂。椒香缭绕中的老子,默默地看着我,看着廊下翻飞的蝶,他的目光里有千年的失语,我在这失语里继续失语。

宫门入口处正对的一株梨树下,我们凭几而坐。石凳清凉,树影婆娑,四周一片静谧,看门人早已不知去向,偌大的龙宫,只我们三人,姓李的,只我一人,所以,心底感触也不向他们说起。很多时候,很多感触是只能属于自己的,血缘也无法抵达,这是我早就明白的道理。

在这方素笺上书写,龙飞凤舞,笔迹潦草,这是惟我才能辨认的密码,一如李家龙宫内心的荒凉,永远不为人知的荒凉。

逍遥游李晓东(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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