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甘肃 王了望：有其才无其遇的陇上大家

《王了望墨迹选辑》 《得怀素自叙帖》

经数十年的潜心搜集、整理、研究，莫建成先生编著的《王了望墨迹选辑》最终面世。

这部遴选辑录明末清初甘肃籍的书坛、文学大家王了望墨迹、遗文、题记、匾额等珍贵资料的书籍，是目前关于王了望最全面的资料总集。而最具意义的则是，这部书让属于历史的王了望剥去了蒙翳，焕发出珠光……

近年来，挖掘被历史淹没的文人名士，整理失落文化的呼声不绝，但应者似寥寥。倘使雷声大雨点小的状况一如既往，那么再强的呼声也是枉然！

“文章足以活命”

遭际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时，王了望28岁。

民国甘肃学者冯国瑞在1936年刊行的《王了望轶事》中做了这样的记述，“（其）被捕，下兰州狱”。

当时已在故里陇西颇有文名的王了望是因送行离任知府，被谗有谋反、逃城、投降之嫌而入狱的。

牢狱中的王了望，没有躲过刑杖伺候。在坊间流传着受了刑杖狱之辱的王了望在狱中依然如往昔般洒脱——抚琴伴歌，咏诗作赋，不失名士之态。而陇上书家赵正先生在其于1997年出版的《王了望书法研究》中也写道：“桁杨刑身，棍杖逼认，（其）仍不折气节之本。在狱中奋笔激书《冤辨》一文，以自辩不明之冤。此文仅千余字，句句中的，文风凌厉，借喻精辟，陈理明了雄辩，锋芒力现通篇。”

“且不论王了望《冤辨》一文的文学成就，就因为这篇奇文，王了望得以免于牢狱之祸，得了自由身。”当代工笔花鸟画大家、甘肃省美协名誉主席、《王了望墨迹选辑》一书编著莫建成先生说这就是记述王了望的史料中的“文章足以活命”所指。

莫建成也是陇西人，在他小时候就耳闻了不少流布于乡野的这位乡贤的逸闻轶事。

陇西人吴之珽于康熙五十四年（公元1715年）修撰的《襄武人物志·王菏泽传》是历史上最早全面记载王了望生平的传略，这里的王了望“抱一世才，博通载籍，所著《雪秦》、《千古恨》诸篇，为好奇者所流布；其于诗天分特高，每成一章，独有生气；善书法，楷书钟太傅，兼仿王廙，行草规抚鲁公《争座位》，而变本加厉，纵横蹀躞，识者以为散僧入圣云。”

“散僧入圣云，出自明代文豪文徵明题怀素《自叙帖》语，吴之珽引用此语，应该是说王了望的书法颇具怀素风范，就像一般的僧人得道成仙一样。” 莫建成解释道。

吴之珽还记述了这样一个展现王了望一世之才的故事。王了望在做静宁州王知州幕宾时，一日宾朋宴集，有一位来自越中的宾客颇自负，目空座中人。座宾各出佳扇，求客挥毫。越中先生还在吮毫抽思，未及伸纸的时候，王了望已振腕挥洒，顷刻挥就数十扇，词书双美，座上宾无不叹为快手笔，越客亦倾心佩服，终于和他订为知交。而这位越中客，就是后来官至九卿的进士汪东川先生。

据1736年刊行的由天水太守汪元祐主持编修的《陇西县志》记述，王了望被同时代的名流熊师旦、陈名夏称之为陇西才子，并认为其堪比唐代大诗人李贺。

说王了望，其奇文《冤辨》是必然要说的。

在莫建成看来，《冤辨》实在是王了望生平的一个重要文献，不仅展现了其文章才气，也是他一生遭际坎坷的真实写照。

据民国甘肃学者慕少堂的《甘宁青史略正编》记载，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李自成军大将袁宗第攻占陇西，据说袁宗第攻陇西城时，在陇西颇有声望的王了望“逃城”，而守城的巩昌知府王鼎鼐未抵抗开门揖降，致使城内百姓遭涂炭。在袁宗第退去后，陇西又恢复了明制，于是人们开始追究王鼎鼐的纳降之责——王鼎鼐就被革职了。在王鼎鼐卸任离开陇西之时，陇西大小官员和衙役书吏都曾到郊外送别，王了望也以席宾之雅的身份在送别的队伍内。

“后来王鼎鼐也没有被宽宥，还是被投入牢狱，而王了望也因谗言受株连入狱几近被杀。”莫建成先生在《王了望墨迹选辑》序言中如是写道。

“言之而死，不言而亦死……仅此两语，柱亦有说焉。”不想坐以待毙的王了望选择了“绝地反击”——如西汉的邹阳，在狱中著文为自己申辩。史载，邹阳曾为吴王刘濞门客，吴王阴谋叛乱，邹阳上书谏止，吴王不听，因此他离吴去梁。后来邹阳被人诬陷入狱，险被处死。在狱中他上书梁孝王，表白自己的心迹。梁孝王见书大悦，立命释放，并尊为上客。

不幸之幸，王了望也遇到了他的“梁孝王”——吴之珽在《襄武人物志·王菏泽传》中做了详细记述：“（《冤辨》）先后巡按御史魏、许二公皆奇其才，以邹阳拟之，始终援手，卒脱覆盆。”吴之珽最后在文中慨叹一句：文章足以活命！

《王了望墨迹选辑》

如果从1966年算起，识其作品，研究其生平思想，直到2012年9月《王了望墨迹选辑》一书出版，莫建成先生浸淫于王了望的研究已四十多年。

“心里一直就装着这一件事，啥时候了却此事，心才能安稳下来。”莫建成先生说这是他几十年来焚膏继晷编著这部书的理由。

“在王了望80年的生涯中，创作了许多书法名作和涉及诗、曲、文、聊、匾额等多种题材的文学佳作。但是由于地域、官阶、活动范围以及其作品的刊印传播等多种因素，他在书法、文学上的地位并不彰显，对其成就的评价也未能符实。加之后人对其文学、书法创作的研究和对其作品的勾稽、辑佚、校订、整理等工作也显得零碎和浅陋，不足以全面展示其在书法、文学方面的成就。” 莫建成直言希望这部《王了望墨迹选辑》能还历史欠王了望的一个公允，补中国书法史和文学史上的一个缺失。

一直以来，莫建成先生总是将自己发现王了望墨迹真迹视为“天赐机缘”。在《王了望墨迹选辑·后记》中，他回忆道：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到陇西县文化馆工作，有幸清理县志余稿，埋头于故纸堆中。或因天佑于我，赐吾机缘，一天，在故纸堆中，偶然发现了王了望《得怀素自叙帖》真迹，观瞻之余，惊叹不已。

“据载，王了望得到的怀素《自叙帖》是他的弟弟随明军在河南灵宝与李自成部作战时，一位许姓公子在临终前将一个需要传下去的东西交于其手中。但这幅作品自王了望之后，就不再有任何关于其下落的记载，这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省人民美术社编审、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秋子先生说有观点认为怀素《自叙帖》有三个版本，一个就是现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唯一传世的版本，一个曾流传在东北，还有一个据说到了西北，应该指的就是王了望得到的这个。

捡到《得怀素自叙帖》，莫建成又约来几工友连夜挑灯，从堆积在文化馆院内准备焚烧的从全县收缴的文化典籍和书画作品中又翻捡出王了望中堂一幅，以及元代赵子昂工笔马一幅、明朝仇英仕女图一幅，宋朱熹书法六条屏等名家书画共500多幅。

尽管保护文物出于一种朴素文化情怀，却加深莫建成与王了望间的机缘，到2003年再度偶然见到王了望四册孤本墨迹，并历经繁琐和数年时光将其收藏后，莫建成将其奉若拱璧，这也更加坚定了他要还原那个被尘封了三百多年的王了望本来的学术价值和应有地位的心愿。

清道光年间，文人陈玫在《疏菏泽先生诗文集》中就“才生于天，每限于地，有其才无其遇”的王了望发出了“古书之菏泽翁遗集简端，以俟后之同余志者”的呼喊，在这样呼喊发出近200年之后，陈玫终于等来了与他同志之人——莫建成先生。

“让他长期淹没于甘肃一隅，于情于理何堪？”莫建成反诘。

甘肃书法史的精魂

走出牢狱的第一时刻，王了望就把自己原来的名字“家柱”改为“菏泽”，以示铭记救命恩人之恩泽。

王了望出生于明万历三十三年（公元1605年），自幼父母早逝，与弱弟家楹相依为命。其少时勤奋好学，天分极高，博览群书，在当地颇有声名。

获得自由身不久，被推荐去京师国子监读书，着实让王了望体味到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京师十年，是王了望最为惬意的十年。也是他开阔眼界，拓展艺术胸襟，进而提升艺术境界的重要的十年。”在《王了望墨迹选辑》序言中，莫建成先生指出，这十年，王了望和在国子监讲学的大学士王铎结下了师生情谊，又幸运地遇到了在陇西救他脱离牢狱之灾的恩人魏琯，而此时的魏琯已官至大理寺卿。而后来，王了望能和当时知名文人陈名夏、熊师旦、傅山、张瑞图有交谊，全仰仗王魏二人提携帮攒。“与这些名士的交谊，对王了望的书法创作影响甚大，直接促其书法渐变。特别是王铎、傅山、张瑞图的书风在其书法创作中的痕迹日趋明显，使他在借鉴的基础上日益形成了自己特有的风格。”

明清之际，书法界流派纷呈，以董其昌为首的松江书派与邢侗、米万钟、张瑞图合称“明末四家”。其时，另有一支来自官僚阶层的书法流派——除傅山外，像黄道周、王铎、王了望等——也异军突起。莫建成先生认为官僚书派注重个性，摆脱习俗，标新立异，富于创新精神。无论是书法理论还是书法实践，这一书派在书法改革和创新上都有所作为，而王了望自然也是这一场书法革新的践行者。“如果说晚明浪漫主义书风是由徐渭发源，张瑞图导其流，黄道周扬其波，王铎助其澜，那么，王了望就是泛其舟者，他们编织了明清书法辉煌壮丽的华章。”

清光绪进士马如鑑在《马如鑑阅邑志録》中，有这样的描述：“（王了望）工行草，于晋唐人独成一子，求之者宝如拱璧。”

在秋子先生2003年出版的《敦煌风漫话》中，王了望与张芝、梁鹄、索靖、朱克敏、魏振皆并称为甘肃书法史的精魂。

“文犹花也”

43岁的王了望从陇西出发去北京城时，大明王朝已经改朝换代成了大清帝国。

腐败的明王朝在满人的铁蹄下被踩得粉碎了，受到封建文化的浸渍的文人士子多慨叹于遗民之痛，王了望则将兴亡之叹变成了一种追求心性自由的无拘无束的特立独行。“他的这种思想也因袭了明以来盛行的王学左派的‘心学\’和李卓吾的‘童心\’之说，可以说多种思潮在他的身上都有体现。”莫建成分析道。

显然，王了望的《菏泽自叙》就是其追求心性自由的有力注脚。

“文犹花也。花之开落荣枯因乎时……故花不问世之爱与不爱，而自为开之；惟人生终不可无文，故文亦不问人之喜与不喜，而自为存之……”

到再次改名“了望”时，王了望岂止是追求心性的自由，更有了强烈的出世思想。恩人魏琯因直言上书被贬，挚友陈名夏被杀，没有了这些人的政治庇护，在京师没有根基的王了望很快就被排挤到福建同安的县令之位上了，一样的官场，一样的倾轧……

再度回到陇西时，王了望已是花甲之年，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完全出世了，出入于古刹名寺之间，自号绣佛头陀。留于此间的诗文中自言其内心平静如老僧。在故里度过20年的著述研学岁月之后，王了望平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文/本报首席记者 雷媛  图/本报首席记者 田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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