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起石板种甜瓜

清明前后,点瓜种豆。兰州的甜瓜最出名的是白兰瓜和黄河蜜。一种皮白，脆而爽嫩，甜的清冽；一种金黄，柔而沙润，甜的绵长。

甜瓜都是寻常的甜瓜，其种植方法也大同小异。但是，却也有人别出心裁，能把个寻常的甜瓜种的与众不同，且意味深长。

青石板下面种甜瓜，只有吴三爷有这种想头。吴三爷是民国时期的人，那个时候的人比较简单，显显带着淳朴和憨实的特点。青石板原本铺满在场院上，把泥土遮盖在下面，受了委屈的泥土难见天日，但一些青草或蒲公英却能凭着劲儿硬是从石板的缝隙中挤出来，在阳光下昂了头，依然长出一抹碧翠。如果有阵春雨飘过，那些原本没有生命的石板就像是浮漾在水面的荷叶，一片连着一片，密密匝匝地铺出一大片翠色；石板之间探出身子的野草野花们，又似“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灵动扑面而来，撩动心扉。可是，吴三爷却不满足这些景致。吴三爷能透过青石板，把心思放在石板下面的土地上。每当清明时节，吴三爷便弯下腰身，把青石板一块块搬起来，像麦秸垛样三块五块拢在一齐，青石板肩膀靠肩膀。节气一到，点了瓜籽，待甜瓜秧苗钻出沙土，竖立的青石板又变成了高高低低的瓜秧架。

青石板瓜秧架，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来！

石板是黄河边上的山沟里拉来的，甜瓜是兰州当地的特产。石板原本是深秋和冬日里晾晒、挑拣烟叶用的，铺满整个烟坊场。习惯上，从春天开始，到当年的秋天，烟坊场院就一直闲置着，只有等到烟叶下田才能派上用场。一个晾烟场，至少五六亩地大。黄河边上的土地肥沃金贵，种啥长啥，将近一年闲着，自然非常可惜。这样的事情，要是搁到别的财东身上，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吴三爷不同。乡邻们说，吴三爷一辈子都是死苦儿。吴三爷在晾烟场上种出的甜瓜，附近黄河沿上的村庄，没有一个有那种味道。同时，吴三爷的甜瓜，能放到农历八月十五以后。有时候，天上飘着雪花，家里来了串门的乡邻，围着火炉寒暄，吴三爷会变戏法似地从地窖里抱出一个甜瓜来，还没开吃，香味已经满屋子乱蹿。

清明节过后，吴三爷就把晾烟场上的青石板扳起来，移开。青石板有大有小。大的有一米见方，小的也有五六十公分。搬石板是个体力活，双腿、双臂和腰身，都要在同一时间内给力。偌大个场院的石板，一块一块地搬，也不是个简单事情。但是，吴三爷好像乐此不疲。腰酸腿困，力气耗尽，但有一种东西却浮现出来，无比明晰。这种东西就叫日子。日子就是这样依靠着大股大股的汗水，一把一把攥在自己的手中，侍弄到家了，自然就会一茬茬疯长……吴三爷从少时当打杂娃，就从生活中悟出了一个道理，任何人的幸福生活其实都掌握在自己手里。青石板很重，磕磕碰碰的，有时候没准儿还会硌手。熟悉了顺手了，就跟玩儿似地轻松自如。石板下面全是沙子，点上西瓜籽和瓜籽，瓜秧子就爬在一旁的青石板上，秧梢儿打着旋儿，不经意间就爬到了竖起的石板顶头。吴三爷对家人说，若是瓜要甜嘴甜心，甜的醉人，就要下得死苦儿。吴三爷之所以能成为富甲一方的大财东，完全是靠汗珠子摔八瓣苦出来的。

吴三爷年轻时，给当地的一家大烟坊里当打杂娃，赶着毛驴车，去镇子北面的水车巷驮水。水是黄河水，黄河紧紧挨着镇子东流而去。吴三爷驮一天水，能挣到一个甜馍馍。甜馍馍是糜子面和谷子面混合蒸制而成的，老远就能闻到香味。每天到了日头消失在西边的山脊后，吴三爷就揣了东家给来的甜馍馍，一溜烟儿跑回家去。吴三爷的家里，还有个年幼的弟弟。吴三爷刚进了家门，弟弟们的目光早就扑进哥哥胸口鼓起的地方。一家人都眼巴巴地指望着吴三爷每天在怀里揣来的那一个甜馍馍。那个时候的甜馍馍，是不是给吴三爷在富裕后，仍然喜欢种甜瓜埋下了伏笔？甜馍馍和甜瓜，之间的链接似乎包含着某种深深的生活痕迹或行为定势？ 

吴三爷能够跻身于镇上的财东行列，还缘于两头灰色的毛驴。吴三爷当了几年打杂娃后，用五年的烟叶子跟东家预支了银子，买了驴跑脚户。秋天开始，从武山、定西驮水烟添加的姜黄、胡麻油、白盐等敷料；夏天就跑兰州，沿着黄河，鸡叫头遍启程，天擦黑就到了兰州的盐场堡，给镇上的商店驮了百货回来。渐渐，吴三爷有了办烟坊的资本。大皮轱辘车置上了，三四头骡子买上了，吴三爷忽然之间变成烟坊掌柜。

吴三爷有了大把的钱，但每年清明一到，依然亲自搬起石板种甜瓜，几乎是习惯使然。吴三爷似乎从种甜瓜那种简单的劳作习惯中寻找或寄托着什么。

瓜秧在青石板上长得格外欢势，同样，容易打掐。吴三爷瞅准那些叶色绿、根系发达的秧苗定植。一般情况下，吴三爷知道同时有四片秧叶的甜瓜秧子能结出大而甜的甜瓜。攀援在青石板上的瓜秧，非常容易跑蔓，有点像烟田里一些顽皮的烟苗，如果不及时进行整枝，就会出现徒长。那些开花多的瓜秧，吴三爷会丝毫不心疼地指尖一较劲，掐下来扔在一旁。开花多的就叫华而不实，坐瓜少。吴三爷摸索出了经验：“满地一片叶，零星鸡蛋瓜”。整枝，可以早坐瓜，坐好瓜。吴三爷在甜瓜秧子的主蔓长到四五片叶子时，逮准机会就开始摘心，目的在于促生侧蔓，然后选留一个强壮主蔓，其余全部掐除，利用所留主蔓上的侧蔓开始让瓜秧坐瓜。这样的瓜蛋儿，硬朗、皮实。

吴三爷对于生活的一切，好像都是从种甜瓜中领悟出来的。吴三爷发迹的烟坊，缘于甜馍馍的力量。同样，吴三爷侍弄自家田垄里的烟苗，也如同操心瓜秧一样细心周到。每年到了初夏，吴三爷就会沿袭早起的习惯，天还没有放亮，吴三爷便放轻脚步出了门。

……一团昏黄的光亮晃悠着，从大门里飘出来，沿着青石板的巷子，往北闪去。晨露正浓，两旁高大的香椿树似乎还在酣睡。夜的漆黑，让吴三爷手中的马灯蹿动着些许兴奋。一垄又一垄的麦苗，散发着鲜嫩的青草气息。麦田的一角，马灯忽然熄灭了，穹窿中的启明星，猛地挂在了吴三爷的头顶上。吴三爷将黑石布的长衫子撩起来，腰间霎时一阵冰凉。衫襟早被露水打湿，兜起来，塞在裤腰带上别住，蹲下去的身子，一会儿就捂热了露水的凉意。麦田角上的这四畦子烟苗地，是小满过后撒了烟籽的，没留神，竟忽忽地蹿起来，吴三爷毫不心疼地用小铁铲间苗，有了空隙的烟苗子越发长得欢势，烟苗的枝杈间，讨厌的烟笋转眼就冒出来。昨儿一大早，吴三爷只搬掉了两畦地的烟笋。黑地里，看是看不见的，种了一辈子烟田，烟苗的模样如同儿女一般，闭了眼睛也清清楚楚。吴三爷先摸到一棵烟苗，再顺着烟苗的杆杆儿，在烟杆儿和烟叶片分叉的地方，小心地扳去一个个烟笋子。烟笋子影响烟苗的长势，地里的肥料和湿气也会被烟笋子半道掳去，烟叶片就会变得又轻又薄，到头来，搭上推刨哧啦一下，推刨嘴里吐出来的全是碎末子。烟叶子薄了，推不烟丝子。吴三爷一直干到太阳从东山上噗着花花冒出来，才就掉头回到屋子，一洗一换一吃了就上街去。街上干啥去？说话去。每天早上，镇上的财东们、绅士们，凑在一搭里，商量今日的斗价该涨还是该塌。

谁也难以知道，吴三爷已经干了小半天的活计。呛人的烟叶，似乎也能透出甜瓜的滋味。在吴三爷的手里，一年四季靠着几把勤劳，就能种出一种甜到心里去的幸福生活。

吴三爷种甜瓜，似乎成了一种痴迷而又疯狂的选择。吴三爷内心的想法无人知晓。一段时间内，吴三爷是当地最大的财东。吴三爷把种甜瓜的习惯，延伸到了生活的各个方面。除了甜瓜，吴三爷对所有与烟坊有关的事情全都事必躬亲。烟坊里，拉推刨推烟丝，黄烟一天能推一千多把子。推黄烟要使用屁股底下压着的烟溜子，借着屁股，靠全身的力量压成烟把儿。压下去的烟溜子猛猛地反弹起来，重重地敲打在吴三爷的屁股上。时间一长，吴三爷的屁股被烟溜子打成了生驴皮样的痂壳。吴三爷心里清楚，推掉一个烟捆疙瘩，就能挣一头骡子，骡子那时候能值四十多个银元。一疙瘩烟捆推出来的水烟丝子，运到福建、广东，卖的更多，能换回一疙瘩烟捆一样多的白坨子。

收获的季节很快就会到来，入了秋，晾烟场上甜瓜就一个个露出圆溜溜的脑袋，香甜的味道，飘得很远。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生活是瓜，这种瓜，如同吴三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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