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黄河边上

□老土

一只身材匀称、体形优美的灰喜鹊，站在高高的闸门之顶，平静地俯瞰着我。

我仰起头与它对视。它一点也不惊慌，仿佛我只是一粒草芥，或者仿佛我并不存在。

这真让我惊讶。我曾多次尝试着与鸟儿对视，它们一般是避开我的视线，然后迅速飞远。

显然这是一只见过世面的灰喜鹊，或者，它生性高贵、骄傲。

在“黄水东调工程潍北二库出库涵闸”这个冗长、简单、直接、看起来毫无文学趣味的铭牌前，也就是在这只灰喜鹊的领地之下，我让老吴给拍了一张照片。灰喜鹊站处太高，镜头囊括不到，但照片的右方，也就是这个铭牌的右后方，却留下了一片清蓝蓝的水域，那是黄河的水。

没错，一片又清又蓝的水域。没错，是黄河的水。

如果不是亲临实地，你很难想像那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居然会有下文——跳进黄河水就可以洗清。

在东营广南水库，我在黄河“沉沙池鸟瞰图”前久久注视，多少从技术上明白了黄河沉沙、由黄变清的原理——先是由长长的干渠，把黄河水客气地请出大坝，这段干渠的水是讲究速度的，也就是不能让黄河水停下来，得想法让它们继续夜不能寐、马不停蹄地赶路，一直赶到沉沙池前，驯水的人这才收起马鞭，似乎口里也“吁吁”地喊着，像真的赶马一样，让远驰的马儿徐徐放慢步履，开始了“慢生活”。驯水的人们设计了三四道短坝，且挡且让地让黄河水呈S形依次前行——我想到了铁路或热闹景区近年来常见的S形引导人员流动的方式——大批量的黄河水由此集聚在一起，又因为速度的减缓，水中的沙子一下子失去前行的动力，变得懒惰起来，不经意间就沉睡到水底去了。当黄河水慢慢踱出这个S时，它会惊奇地发现，自己已脱下了那件发黄的泥大衣，变得轻盈、清澈、幽蓝。仿佛一个蛮莽能干、气势汹汹的邻家大嫂，身上挂满了泥沙，却突然脱胎换骨，蜕变成了一个青春在线、幽魅曼妙、怀揣无限梦想的都市姑娘，让你不能不多看上几眼，留下几张底片，在记忆里。

沉沙，对的，奔腾的事物需要沉下来，把重的内容放下，才能轻快地走向前方。无论人或者社会，也都一样，奔腾前行了一阵子，是需要有个静、沉的过程的。静下来，沉下去，之后再继续远行，肯定会有更丰富而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们在黄河入海口尖叫。黄河缓缓地汇入大海，而在那交汇口上，一轮阔大温暖的夕阳，正悬挂在它的正上方，夕阳与河海一步步接近，仿佛夕阳也要溶化进这河海交欢的大水中。长河落日。夕阳此时是浑圆的、柔的，与晚霞、大水几乎融为一体，又同化于更大的自然中，所以才引来我们的阵阵尖叫。其实这时应该静默的。但尖叫也是另一种方式的静，是一种突兀但并不过分的致敬。

尖叫的不只是我们。长空的雁阵也在以优雅飞翔的形式尖叫。黄河入海口的雁阵，它们飞行得安静、缓慢，那不是在飞，简直是在一圈圈地环行表演，我怀疑它们与夕阳其实也是有默契的，它们以群舞的方式，也在向夕阳致敬，向自然献祭。黄河口的雁阵，与城市里的也大不一样。城市里的雁阵或鸟群，那是一阵风，快速集结，快速分散；再集中，再分散。总体看起来像是在集训。这儿的雁阵是享受，是艺术汇演，是一种难以名状、古老而神秘的生命展示。

也有人质疑：冰天雪地，大雁不是南飞度假了吗？之后大家又分析道：这可能是雁的另一些品种，比如不太怕冷的品种；另外，也说明我们的生态改良了不少，有干净的水草，有越来越文明的人群，鸟雁也就越来越多地留了下来，超越季节与地域。

而花草树木却在享受年休假，它们的地勤服务基本停止了，枯无颜色，制造焦墨效果的大地山水册页，只让有心人欣赏，它们的本尊一律在地下集体度假，这是一年一度浩浩荡荡的假期，总是突然地给人类一些寒冷而有意味的留白。

水却依旧欢腾着奔向大海，不舍昼夜，不休年假。

在沿黄河采访时，我们也惊闻靠近大海的青岛、威海、烟台三地，居然严重缺水。特别是干旱季节，这些大城市简直像嗷嗷待哺的婴儿！基于这种状况，山东省前几年出台了措施，实施引黄入青、入威、入烟等工程，有的走明渠，有的走地下——在我们看不见的地下，其实有一条条形如毛细血管的钢管长城，把黄河水源源不断地送达饥渴的城市。母亲河的乳汁，喂养着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大的城市儿子。

“一天一个大明湖。”芮芳月老总形象地比喻他们的引黄济青工程。

他也给我们讲述了种种“挑战不可能”的创业奇迹。“努力到无能为力，拼搏到感动自己”，这是他们从工作实践升华出来的人生格言。他们的黄河水东调工程最终也入选了全省国资委系统“改革开放四十年二十件大事”，得到了历史与社会的公认。

水是自由的，它随物赋形；水是深情的，它百转千回；水是深刻的，它以有形寓无形；水是顽强的，青山遮不住；水是上天给我们的恩赐，它养育万物，润物无声；水也是最有故事的，它有章有节，跌宕起伏。

一代代的黄河人，写下了一桩桩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

诗人余光中在见到黄河后，心潮澎湃，禁不住把自己的一张名片投入滚滚黄河水中，仿佛想藉此更亲近地结缘黄河。

我看一眼，再看一眼，并没有丢下任何物什。

那只平静的灰喜鹊，这时突然振翅飞远，身形愈来愈小，仿佛飞出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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