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途中（组诗）

□刘建

奔忙

在江南的一所机械厂

我每天都要在庞大的机台前生产各种各样的精密工件

常常我会把自己也加工成一枚粗糙的零件

加固日渐散乱的生活

车间外的香樟树一年复一年不停地绿

好像永远也不知道疲倦

有时候铝刺会扎疼我的手指

让我在恍惚的梦中遽然惊醒：

爱人的脸庞从圆月上悄悄隐退

这些年，广东、无锡、上海、南京

就像一列火车，除了短暂的停顿

我一直在途中

老家那么远，我就写一些满含泪水的诗

仿佛故乡离我的路程就可以像诗句一样短

奔波那么累，我就写一些轻盈的诗

仿佛这样就可以减轻生活的一部分重量

仿佛心里所有的苦，它都可以替我说出来

这些年

这些年，背井离乡在苏南工厂做工

亲扳手亲锉刀亲机床，远诗歌远双亲远媳妇远儿子远闺女

弃笔从工，挣钱养家，不再幻想以文章平天下

这些年，整天身着浓墨重彩的工装

早年购置的一套廉价的西装已赋闲多年

一直在衣柜里怀才不遇，愤愤不平，牢骚满腹

这些年，一个人的中秋月亮总是不圆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比不上李白的酒量

这些年，和媳妇聚少离多。匆匆的假期，短暂的温存

欢愉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更多时候是独自蜷缩在被窝里念念有词：

两情若要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些年，学不会李清照婉婉约约的浅吟低唱

就学林黛玉荷锄葬花以袖掩泪

不是我多愁善感，也不是我柔弱矫情

漂泊在外，只有泪水可以洗去眼睛里的风尘

亲爱的锉刀

风劲吹，树干嶙峋如石

锉刀刀纹呼啸，恰似阵风掠过工件颤栗，

心旌摇荡，迎接自己的涅槃

亲爱的锉刀，我柔软的手掌不是温柔之乡

在工件的边缘或深入工件的内部

规格不一的锉刀，秉承的都是取舍的哲学

那些遍地挣扎的碎屑，多像我们微弱的呼吸

静静的冷，呼应沸沸的热

手握亲爱的锉刀，我的骨骼里也有了金属的元素

美丽的刀纹，带着我努力去除生活中的杂质部分

工厂片段

那些愚钝、木讷的金属，在加工台前

敛起它的锋芒。渐次呈现的不是生硬

而是内心的懦弱和柔软

铣。削。锉。磨。一定有

个结局等待在某个地方

胸有成竹的图纸置身事外，不动声色

有着上帝的矜持和冷静

计划单手忙脚乱。检验单一丝不苟。

发货单按部就班

我不知道那些打包发出的成品工件的去向

就像我不清楚自己的命运。我看见：

我们和它们都闪耀着汗珠一样的光泽

一根铝刺扎进我的手指

一根微小的铝刺

扎进我毫无防备的手指里

很疼。有血液渗出

像是我写诗时的一个笔误

被我用红墨水笔涂改

我暂停手中的活小心翼翼地拔出那根铝刺此时

，它蜷缩在我的掌心在我恶狠狠的目光下

惭愧得像刚被换下的错别字

这是我在工厂做工时常常发生的事情

劳动者的手指

车床里加工工件产生的铝屑

本来可以相安无事的两个词汇

却写下一个小小的悲剧只是我知道

其实二者都是无辜的主角

月亮

坐在江南工厂的宿舍里

透过窗台，我又看到那轮月亮或者那弯月亮

升起落下的速度慢过我的思念

月亏到月盈的过程

与我回甘肃老家的路程一样漫长

弯弯的上弦月下弦月组成完整的括号

里面包含了多少我沉重的心事

中间那短暂的圆满

正是我短暂的幸福时光

现在，月半弯

依稀的月光轻盈

飘过我的窗前

像是一阵细小的耳语

我的泪珠也是圆圆的

顺着脸颊掉下来

落在空空荡荡的纸笺上

碎成一枚枚小小的月亮

宛若一地不知所措的相思

无法捡起，也无法抹去

雨后

一场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的是清凉还是燥闷，

谁能说清我看见窗台下面的花朵：

或水灵或凋零

也不能说是与这场雨有关雨滴坚硬或者柔软

水滴石穿或者润物无声

像是月亮的两面：黑暗和光明

在雨里，在雨后

我也像花朵水灵一遍或者凋零一回

只是无论怎样，我都要守住自己的明艳与芳香

望故乡

暖暖的温度

是我身体里的一滴血液

那遥远的星辰明明灭灭

像一阵阵退涨起伏的疼痛

我的窄窄的胸怀

是一小块寂寥的夜空

哦，故乡

风吹落枝叶上的残雪斑驳的月华低垂

寂寞一样冷，忧伤一样重巨大的乡愁啊

此刻小得像挂在我眼角的泪珠

轻得像我微微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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