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苍凉与尊严

□钱欢青

越是感觉被时代和生活紧紧锁住，就越容易想起尼采那句被引用了无数次的名言，“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尼采也许要强调自我意识的觉醒，但当他抱着一匹受虐的马哭泣时，何曾没有体会到人性和时代铁幕一般沉重的桎梏。

说得绝望一点，人只能在时代的幕布之下，即便时代是一片废墟。好的文学作品，能让人看到时代的废墟，能让人感受到时间的苍凉，也能让这苍凉，挟裹种种人的不甘、挣扎，与尊严，从而让人无限感慨。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如此，沈从文时代巨变之际的精神崩溃如此，那一大批从大陆到台湾的人，也是如此。这是一种可以引起任何一个时代的人共鸣的情感，因为每一个人都无法逃离自己的时代。所以，龙应台写父母，才能如此打动人，那是一种在历史和时代的映衬下的亲情表达，一种个体生命被时代列车辗过后依然要站立起来继续生活的悲怆。

白先勇的《台北人》写的正是从大陆到台湾的那

一代人。书由十四个短篇小说构成，每一篇都很精彩，集结起来，涉及了社会各个层面的人物，其容量，早已超越一部长篇小说。虽为短篇而能给人以浩荡之感，最为重要的原因，也许正是作家内心强烈的历史感。在《台北人》中，白先勇以亲身经历的深刻感知，以对日渐远去的时代的深切体察，织成小说的时代幕布，为小说中的人物提供了情感和人性的纵深背景。

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家的历史和时代意识，成为殊为关键的因素。而所谓的历史意识，并非如数理化一样是知识的累积，而是内心里的“岁月的增添”。白先勇曾在《蓦然回首》中写到自己二十五岁初到美国，一个人住在密歇根湖边的小旅馆里的感受，“有一天黄昏，我走到湖边，天上飘着雪，上下苍茫，湖上一片浩瀚，沿岸摩天大楼万家灯火，四周响着耶诞福音，到处都是残年急景。我立在堤岸上，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感动，那种感觉，似悲似喜，是一种天地悠悠之念，顷刻间，混沌的心景，竟澄明清澈起来。蓦然回首，二十五岁的那个自己，变成了一团模糊，逐渐消隐。我感到脱胎换骨，骤然间，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

心里岁月的多少，决定的恐怕正是笔下厚重与否。但《台北人》的经典之处，在于历史幕布之下的这一个个人物，无不鲜活生动，可感可触，他们不是映照在历史幕布下的木偶，而是鲜活蓬勃的生命的无奈歌哭。除却《游园惊梦》《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等广为人知的名篇不说，《台北人》中每一篇写到的人物，都血肉丰满，白先勇对人物内心的细微体察，尤为精准。在不得不如此的处境之下，每一个人都有令人心生同情的情感选择，苍凉背景里一种虽无可奈何却尊严可见的人性风景，令人长久动容。

很多人都觉得白先勇写贵妇特别传神，写显贵不再的苍凉特别到位，这当然没错，《游园惊梦》和《永远的尹雪艳》等经典名篇都是明证，但其实对各个层面的人物，白先勇都写得十分出彩。《思旧赋》里的两个老年佣人，《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的男仆，《孤恋花》中的底层妓女，尤其《花桥荣记》里那个从广西流落台湾的国文老师，无不生动传神，令人唏嘘。——没有人能逃得过时代，只不过有的繁花落尽依然硬挺脊梁，有的希望泯灭撑不过岁月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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