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桂生
在农村,但凡体验过“双抢”的人,都刻骨铭心。
所谓“双抢”,简单地说,就是广西等种植双季稻的江南地区农村在炎热的夏日“抢收早稻,抢插晚稻”的一个特有称谓。一般来说,它从每年的七月中下旬开始到八月初“立秋”前结束,持续二十天左右。这二十天,是南方乡村最潮湿最闷热的日子,一年之中农活最集中,也是农人劳动量最大的日子!
我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刚开始时以为“双抢”是古代传承下来的农事活动,后来听村里的老人讲,它是上世纪六十年代随着双季稻在我国推广之后才出现的新事物,之前是种植单季稻的,不存在什么“双抢”。
我的老家在桂北农村。桂北是广西重要的水稻产区,自然是“双抢”的主战场了。我第一次参加“双抢”是在上世纪70年代末。那时还是生产队的时候,为了替家里多抢点“工分”,年纪才是十二三岁初中还未毕业的我,就在当年的暑假投入了残酷的“双抢”。
记得我第一天的“双抢”任务是割禾。那天清晨,天边刚泛出鱼肚白的时候,村干部便吹响了出工收割早稻和插田抢种晚稻的哨声。尖厉的哨声划破了黎明的宁静,也毫不客气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在一个接着一个的哈欠声中,我还没来得及洗漱,便拿起镰刀挑起箩筐随父母出了家门,之后便归入收割大军深一脚浅一脚地径直朝一个叫做“马草坪”的稻田走去。黎明的田野,稻香扑鼻,蛙声如潮,不远处的长蛇岭上还不时传来布谷鸟“快种快割”的鸣叫声,似乎在提醒和催促人们莫误农时抓紧时间完成“双抢”。
下得田来,在一旁的母亲就急忙告诉我割禾的基本要领:摆开马步、弯下腰身、抓稳稻杆、刀到禾起。还一连给我做了几次示范动作。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开启了平生第一次割禾的经历。凑巧的是,我下的第一块田是块放不干水的烂泥田。这为割禾增添了不少难度和麻烦。因为割禾的时候双脚深陷在泥水里,不方便迈开,既费力又影响速度,有时还一不小心踩进脚窝里,那脚窝里的泥浆水便顺着脚趾缝猛然喷射出来,直把你的衣裤弄得“泥花”朵朵,甚至直射到大腿根。下田不久,我就中了一招,当时只好暗自叫苦。在一片错杂的割禾声中,稻禾不断地被割倒放好,一块块稻田也渐渐地露出了它优美的轮廓。
“不要割啦,打谷子了!”早上八点多钟的时候,一个村干部站在田基上叫了一声。“天啦!还要打谷子啊?大家都累得腰酸背痛,饿得肚皮挨背皮了!”我满怀愁绪地自言自语道。旁边的文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鼓励我说:“割禾就是这么干的,坚持一下吧,咬咬牙就过去了!”就这样,我在打谷机的飞速旋转和疯狂的恶叫声中又坚持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就要回家吃早饭了,这让几乎虚脱的我从中得到一丝安慰。但接下来的这个任务却又让这丝安慰顷刻消失———每个人要挑一担刚打下来的谷子回生产队才能回家吃早饭!这简直是摧残人啊!还好,当时好心的大婶看到我年龄小,个子也不高,谷子装筐时,特意给我少放了几十斤,我这才东碰西撞把谷子挑了回来。回家吃早饭还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又出发了,这一去就到中午两点多钟才回家;午饭后,我们顶着烈日再出发,直到大约晚上七点才回家。
那天晚上,我早早地上了床,怎奈浑身酸痛,动弹困难,虽倦极而久久不能入睡,眼前浮现的全是那一幕幕令人心惊肉跳的割禾的情景。于是,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萌生出“发奋读书,跳出农门”的强烈愿望。
“双抢”最辛苦的恐怕是插田了。每天凌晨五点多,就得摸黑赶到秧田里去扯秧,待把秧苗一根一根地扯出来之后,再把根部的泥巴在水中荡洗干净,用稻草扎上把,装进篓子,然后挑回家,吃了早饭后再挑到另外的地方去插种。扯秧时,光扯、洗、扎这三个连环弯腰动作就不知要重复多少遍,至少得连续累上三个小时,直到备足了一天用的秧苗才能回家吃早饭。有道是,真道雄关,即便是一件小事要做好也不容易。扯秧亦如此。别看扯秧好像只是简单地把秧苗从水田里扯出来,其实也是有“道”的。刚开始时,我不谙此“道”,只顾两只手在秧田里胡乱左右开弓,结果扯出来的秧苗就像蚂蚁爬树一样参差不齐,而且断秧不少,屁股还常常“喝水”,使得我既难耐又难堪。早上扯秧虽然也累得让人直不起腰来,但毕竟是一天之中气温最低的时候,算是插田之中“最舒服”的时段了。若是傍晚时分,那成群扎堆的蚊子便似饿狼扑食一般嗡嗡嗡地奔涌而来,叮咬得你护了手脚而顾不了颈脖。
插田最难受的是下午两点多,这时太阳炙烤着大地,天空一丝云彩也没有,树叶全都耷拉卷曲着一动不动,晒谷坪里湿谷子的水汽快速地弥散,树上的知了在歇斯底里地鸣叫着,好像是天气闷热得无法让自己活了似的。踏进水田的那一刹那,双脚就好像伸进了一只滚烫的开水锅里,五六十度的高温烫得你的双脚不停地在田里跳跃,踩向哪里都不是,半天下来,外露于水面的小腿便被烫得红一节黄一节的,像只饱经风霜的莲藕;而从水面蒸腾上来的热气,则带着稻草的腐臭、肥料的氨气,熏得让人恶心和睁不开眼睛,感觉随时会脱水。蚂蟥也如同幽灵般一伸一缩地从四面奔来,冷不防就巴在人的腿脚上吸血还全然不知,所以得经常把脚抽出水面检查一下,脚上若叮有蚂蟥,就得立即清除,但蚂蟥清除后,鲜血会沿着伤口慢慢浸出,几分钟之后才能自行止血……如此恶劣的环境,感觉每在田里呆一分钟就好像一年那么久,但又必须得强制忍受!这个时候,人们只好打起“视大为小”的心理战术,暗自在心中把一块块待插秧的水田分割成若干厢,插完一厢少一厢,插完几厢少一块,似乎也只有这样,潜意识里才能燃起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希望,最终坚持到天黑收工上岸。而此时的我,则常常在心里默诵儿时母亲教的那首没有名字的民谣(后来我取名为《插田歌》)来勉励自己坚持到最后:
赤脚双双来插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行行插得齐齐整,
倒退原来是向前。
这首充斥着辩证思维的《插田歌》,冲淡了我身心的疲惫。它激励我不断“倒退”,因为越是“倒退”,则意味着越是向前,越是接近收工的尾声。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考上高中离村到外读书去了,这时村里也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即把责任田分到农户承包经营。这样,农事就由原来生产队的集体行为变成了农户的个体行为。鉴于“双抢”的极度辛苦,趁农事已可自由安排的时机,我悄悄向父母建言,能否干一天歇一天?可他们却摇摇头说,这怎么能行呢?“双抢”就是要抢时间、抢速度,“插秧过了秋,晚稻折半收”啊!至此我才明白,农民为什么要在“立秋”之前完成晚稻抢插任务的道理。
此时我虽在外上高中,但暑假还得回家参加“双抢”,只不过我的任务不再是割禾、插田,而是负责晒谷、收谷和家务。这是“双抢”的第二战场。这个战场尽管不在田间地头,而在晒谷坪和家里,但其辛苦程度丝毫不亚于战斗在田间地头的第一战场———每天做三顿饭,洗五个人的衣服,浇早晚两遍菜地,扯潲砍潲煮潲喂两头猪,管护好一头牛和十几只鸡鸭。此外,还有一个更艰巨的任务就是晒谷子。早上七点多钟,就得先用谷垫把头天收回来的谷子挑出来晒好,腾出晒谷坪来晒当天的谷子。早稻大多是在水田里收割,湿漉漉的,还混合着大量稻草叶子。摊在晒谷坪上,大约每隔半个小时就得用谷耙去翻动一次,顺便清除稻叶。火辣辣的太阳下,成千上万颗豆大的汗珠连同随风扬起的稻叶粘附在只穿着短裤的身体上,仿佛无数只蚂蚁在身上乱窜乱爬,刺痒蜇痛得让人恶心,几乎每翻动一次谷子就去水塘里洗个澡,一天下来,不洗几次澡是没有办法熬过来的。
尤其让人头痛的是突然变天。南方的夏天,就如同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天空刚刚还是艳阳高照,说不定暴风雨转眼就来。一天中午,我正在做午饭,天突然间就阴沉下来,紧接着便大风骤起,电闪雷鸣,一场大雨眼看就要到来。想到晒谷坪上晒着的一两千斤稻谷,我不由急出一身冷汗。于是便马上停做午饭冲向晒谷坪抢收谷子。此时只见晒谷坪上一片忙碌,到处都是村民抢收谷子的身影。我使尽全身力气,以最快的速度用谷耙子把谷子归拢成两堆,然后用竹扫把快速扫干净零散的谷粒,再用塑料薄膜把谷堆盖好,并压上一圈石头砖块———这一系列动作必须在二十分钟左右完成,且不说劳动强度有多大,光是速度就能逼得人喘不过气来。当然,稻谷晒量较多时,家人就从田头赶回来一起收,千方百计确保谷子不被淋湿。谷子若被淋湿,就会变质发芽,这是种田人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
从割禾、踩打谷机、挑稻谷,到扯秧、洗秧、插田,再到晒谷子、收谷子、车谷子(用风车清除秕谷),除了犁耙田外,这些“双抢”的元素,我都反复体验过了。同时,我的人生年轮也在一年复一年的“双抢”中,一步步从少年走向青年。几年之后,我参加工作了,而属于我个人的“双抢”也随之划上了句号。但家里、村里的“双抢”还在继续。直到二十一世纪初,“双抢”才逐渐淡出历史舞台。其原因主要是,农户认为种稻谷既辛苦又得不到钱,加之家里的青壮年几乎都出外打工,剩下的老弱病残已无力进行“双抢”。
“双抢”已矣,往事如烟。可每当流火的七月来临时,我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双抢”,想起鏖战“双抢”的那一片片艰难的时光,进而诫勉自己不忘草根,努力工作,愈挫愈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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