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父亲

□ 曾庆渝（广元）

在樱花吐蕊的季节，您艰难地走了。每一朵开始绽放的花儿，都成了您寻找春天的眼睛。

您的心事埋藏了一冬，有花开就有花谢，您明白这个道理。您想伴着飘飞的雪花，让生命之树的花瓣静静地飘落，姿态潇洒，善始善终。然而，作为儿子的我们，面对您的病痛，面对您插着管子的身体，不忍也不能放弃努力。

时钟在我们的目光交融中滴滴答答，太阳从窗户里照进来，又从窗户里爬出去，惨白的灯光静默无语，您和我默然相视。您无法和我交流，喉咙切开了，喉结滚动着，一上一下。因为肺部感染，浓痰太多，为了方便吸痰，医生建议做这个小手术，我们无法面对。先是不答应，但是病魔无情，看着长长的管子捅进您的喉咙，再向下直逼气管，您脸部肌肉抽搐扭曲，痛苦不堪，我们只好同意手术。看到染着您献血的白纱布，我几乎昏厥。从未做过手术的您，在喉咙间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创口，痰液从这个孔洞流出，随着呼吸，时多时少。吸痰器随时都在忙碌，先是护士操作，继而护工也动，后来我也学会。您无法咀嚼吞咽，只好鼻饲——从鼻孔插入软管，慢慢伸向胃里，您眉毛鼻子嘴巴都在抗拒，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每次将食物打碎，通过针筒注射慢慢推入，食物直接绕过口腔，再好吃的东西您应该都没有感觉，没有品尝美食的乐趣，吃饭仅仅是能量输入。

虽然已是80多岁的高龄，但您头脑清醒，说不出话你就写字。您心中可能有一种不祥之感，不愿意在医院待着，您说，要回家，言外之意，死也要死在家中。但是，如果回家，日常的消毒换纱布谁能做好？吃药输液如何执行？医生查房看病怎么办？不现实呀，医院才是守护您生命的最佳场所。当然，于您，可能已经把生死看淡。但是，于我们而言，却有责任守护您的生命，养儿防老不就是您心中的理想吗。

您的眼睛看着我，还是那样有神。喉结滚动着，有话要说，我猜您要说啥：我不要这样躺着受罪，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没有生活质量的生命我宁愿不要！您的心中，或许渴盼安乐死？用一种轻松快速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告别。

躺在病床上，您有时微笑，脑海里或许回忆往事：少年求学孜孜不倦，青年时代意气风发，中年时候历尽坎坷，老年时候自由自在。那些鲜花盛开的田野，那些绿树成荫的小路，那些篮球场上的风采，那些歌咏会上的盛装，那些车间里的忙碌，那些泥泞路上的奔波，那些家庭里的温馨……生命之光照耀着您，生龙活虎，气势磅礴，跌倒了，爬起来，勇敢地翻过一座座山，跨过一道道沟，人生的风景线上矗立着一个男人的形象。

只有给您看重孙子的视频，您才显得精神些。血脉的延续是您心底的期盼，孩子的健康成长是您最大的心愿。由于卧床太久，您的手脚已经变形弯曲，无法手舞足蹈，但你眼里的光亮，投射出心灵的火花，那是心中的欢愉，生命的舞蹈。

从脑梗住院开始，跨越三个年头，从半身不遂，到全身不遂，到手脚完全变形弯曲，您过着痛不欲生的日子：喉咙呼哧呼哧，鼻饲的食物每次越来越少（多了反流），大小便失禁。这是您从未想到过的生活方式，也是您根本排斥的生活样式。但是，人生就是这么无奈，生命的最后关头，您无法左右自己，您的儿子也无法改变现状，干着急也一无用处。

您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呼吸急促，眼神恍惚，已经完全认不出我。医生说，应该抢救，有可能让老人家多活一些时间，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做儿子的除了心痛还能怎样呢，尽力抢救吧，让您的生命之花多维持一些时间吧。

您还是走了，安详地闭上眼睛，像一朵花瓣飘落在大地。天堂没有痛苦，三个年头的折磨让您瘦成一把骨头，您轻飘飘的，我们心中沉甸甸的，感到一阵一阵的绞痛。

在病床上躺着，无法做生活的主人，仅仅靠医疗手段维持生命，人生的晚景是多么无奈。在微信上看到一个视频，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身体还没有多大的毛病，居然平静地与家人宴会，并一一拥抱告别，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又是多么的智慧！或许有一天，生病卧床无法自理极度痛苦的人，面临生命绝境的老人，可以有自主无痛的生命选择，给自己和家人一个解脱。

春暖花开，阴霾散去。一束阳光穿过高大的常绿乔木，射在贴梗海棠红色的花朵上，我隐约看到您期盼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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