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文化”的阅读者□ 杨荣来

 

在农村，说没有文化，泛指没有文凭、没读过什么书。我舅父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几乎没上过几天学，全凭自学、实践磨炼，竟然能用文字记事、上台讲话，从能完成一般的阅读，发展到酷爱阅读的程度。最近几年，每年春节，我除了送包把烟，还惯例地捎上一摞书。接东西时，他顺手放进口袋或搁在地上，对于书籍，他则笑眯眯地东瞧瞧西翻翻，那神情像捡到什么宝贝似的。

今年春节，我照例带上一捆书，家人及亲戚也知道我这个习惯。我家亲戚多，我也从来送不出什么珍贵礼物，大家都能理解，对给予舅父的这点“优待”，更没人妒忌。现在连读书人都不稀罕图书了，何况为生计忙碌的农村群众。为此，发现一位酷爱阅读的老人，我就怀着惊喜的心情，巴结式的给他送书。

但今年一进门就被莫名的“教育”了：还拿书来，他眼睛都瞎了！我惶恐地藏起书，不敢再像往年一样，屁颠屁颠地在第一时间给老人献上这点廉价的殷勤。不知谁报信，抑或是老人家生物钟已到了我一年一度的“上书”时刻，却不见我露面，他主动登门：卜洋（我儿小名叫洋洋），听说又得点书回来？我告以原委。他笑眯眯地说：只是一只眼有问题，不是看书瞎的，过80了，自然现象，我还是要看，给我！我只好乖乖送上。

感慨之余，我忍不住要以一个有文凭读书人的一点文字能力，记下一位没有文凭却是我敬佩的阅读者的点点滴滴。

他叫黄甫和，生长在巴马瑶族自治县一个叫弄怀的小山村，祖辈支持过革命，家族全是纯正贫农，他自然就根正苗红，年轻时组织就培养其入党，现在仍是全屯唯一的老党员，在大集体的年代，他一直是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如当年能正规地上几年学，兴许能在更高的位置上为人民服务，这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那年月，他参加过无数次会议也无数次地传达过会议精神，从无差错，甚至应邀到外县作过毛泽东思想讲用报告，据说还滔滔不绝。几近文盲的人，是怎么做到的？他说：全凭记下几个简单词汇就联想到了，如，在本子上记一个“资”、一个“社”，他就可以讲一番两个制度的不同及孰优孰劣；“斗争”二字，他可以讲半天的严峻形势、阶级斗争的重要性；而“生产”、“双抢”、“季节”、“水利”等词汇，完全足够他原原本本地传达上级会议精神，有条不紊地部署农业生产，如此这般，坚持了几十年。可以说，他早年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新闻记者的速记法。

这应该与他爱阅读、善记忆有关。他年轻时就养成爱阅读的习惯，艰苦年代仍书报不离手。他连用来包过肉或其他食品的旧报纸都珍惜，先摊平细看，才拿去引火。看见年轻人拿报纸去糊墙（这是我们那个年代农村孩子的卧室装修方式），他都要求先让他看完才去糊墙。他看书看得入迷，做坏或耽误家务是常有的事，为此，没少挨家人责备。他好喝两口，没钱买，自己酿，有时，看书忘了掌控火候，酿出来的酒，不是糊了就是淡了，自己怄气过后，爱书依旧。

受时代风气影响和身份约束，在政治挂帅的年代，正式场合他很严肃，我小时候很怕他。但有时他也表现出机智灵活。我们村屯民风淳朴，那年代也没出什么坏人，土地贫瘠又养不出地主富农，但上级下硬指标，怎么办？小队班子只好找两位有“前科”的村民出头，一位在外地“进去”过，一位据说曾帮国军煮过饭，人长得有点胖，就这样，两人被分别扣上“四类分子”的帽子。每逢大队开批斗会，舅父声音是洪亮的，打倒地主富农的态度也算坚决，否则他自己也过不了关，但会前他都亲自登门，很和气地告知：阿叔，明天大队又开会，麻烦你去一趟。那两位通常也无奈地爽快：知道了，我们不去谁去？好在，他们不是什么罪大恶极，没遭什么罪，舅父自然也减少些内疚。他偶尔也露一下幽默和恶作剧。有一个节日，家家户户包汤圆，有一次，他主动串门，闲聊几句后，故作惊讶状：啊，我家的汤圆忘记放盐了，说完就跑了。我跟着下意识地：我们也还没放。等我撒下一把盐以后，才知道上当了，然而已追悔莫及。

当然，对他印象最深也是最敬佩的，还是其阅读爱好，每逢与他见面，聊的都是读书感受或复述书中的情节。他阅读范围广，别人送什么、自己弄到什么，他都看，比较喜欢抗战、解放战争题材的，特别钟爱名将传记，不论共军国军。前几年我送的有关韦国清、李宗仁、莫树杰的书，他都能复述得系统而生动，一些新书涉及的新知识我都说不全的，他还能谈出一二来。现在仍能按顺序流畅地念出中国历朝历代的名称。偶尔还提到，你在报刊上发表的某某文章我也看了，我很感动。这也是我在他面前仅有的一点自豪，他只看别人的东西，我至少还能写点东西给他看，但相较于他的良好阅读习惯的长期坚持、克服生活困难和身体疾病坚持阅读的毅力、阅读中的专注和强记，我自愧弗如。阅读，让他生活充实、自得其乐，但相对世俗而言，他是孤独的。早些年，他要做“大事”、要讲符合形势的话，不能随意谈家长里短，后来，经过长期的阅读，他已习惯与古人论道、与作者谈心，加之因而形成的谈吐、观念，他已难找到现实中的倾诉对象。

阅读，不外乎两大功能：实用和愉悦陶冶性情。当下，人们的阅读选择性多样，尤其在农村，像舅父这样纯粹的阅读者，忽略了阅读的实用功能、而仅专注于愉悦陶冶性情功能，对其他人而言是不可思议的：年轻时你也没有因此而“鱼跳龙门”，如今80多岁了，又不是什么有闲有钱人，还那么卖力看书，为哪般呀？更有甚者，时不时打趣：老爹，明天去哪里赶考？此时，我忽然想到一个人，就是陶渊明笔下的那个“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五柳先生。我舅父应该不知道刻意去学五柳先生，只能说，古今之人，不乏性情相同者。

其实，舅父心中有数，只是他能坦然面对家人的埋怨、旁人的讽刺，他不无担心地跟我说过：希望自己百年之后，儿辈孙辈不要丢他的藏书，而是献出来给大家多看看、多学学。如今，他右眼患眼疾，阅读难度更大了，但我想，天佑读书人，成独眼龙又怎么的？就当“独具慧眼”好了，依然用它阅遍天下美文、阅尽浮世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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