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国际友人的孤单背影

本报记者 周仕兴

题记:两年前的圣诞节，记者采访了在广西融水大苗山支教10年的法国友人方芳。她不幸离去了，留给我们的是永远的遗憾与眷恋。

今年的圣诞节，我约访同样在壮乡农村支教10多年的德国友人卢安克，得到的回复是：他已离开中国。卢安克的“离去”，留给我们的是关于教育制度、生活态度乃至人生价值的深思……

小档案：卢安克，德国汉堡人，毕业于汉堡美术学院工业设计系。1997年以来，他在中国广西的大山里待了10多年，辗转多处山村，过着简朴的生活。他在华支教10多年，曾入选2006年度“感动中国”候选人。2010年底，他结束支教返回德国。

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国际友人。

2010年圣诞节，我收到在东兰县支教10多年的德国友人卢安克的邮件：结束了，我已离开。

再无音讯。

寥寥几个字，令人心情顿生沉重。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没有欢送，没有掌声，一位把最美好青春岁月献给中国壮乡留守儿童的国际友人，最终选择了悄然离开。

过去10多年，卢安克也曾无数次离开过中国，但总是像候鸟一般，回去又归来；而这一次，却是走得如此孤单，如此黯然。

他以什么方式，向这片生活工作了10多年的土地道别，我们不得而知。“在中国支教是幸福的人生，回到故土却是无可奈何，因为和别的城市人一样进入了迷惘又空虚的生活。”这句忧伤的离别感言，道出他扎根壮乡10多年的甘苦人生……

那是1990年夏天，一次中国之旅，改变了这位德国青年的人生——广西这片乡村，成了卢安克实现理想的热土。1992年夏，他来东南大学留学，次年2月转学到广西农大，与一群来自广西农村的中国同学朝夕相处。

1997年学习结束后，卢安克选择了留在中国，到广西贫困农村义务教书。在他看来，“山区的学生更容易接受新的教育”。

从此，一个孤单的身影，在寂寥的山村踽踽独行。

但，现实没有卢安克想的那么简单。

因为卢安克搞的是“两免三不”——免费“招生”、免费上课，不用课本，不用考试，不用回报；老师和学生打成一片，“站无站相，坐无坐姿”。家长们很不理解，找卢安克理论：“这怎么行?你不能和学生一起坐，老师要用黑板，这样才像学校。”

其实，卢安克实践的是德国著名的教育模式——华德福教育，最大的特点是培养学生的社会适应能力，学生在校成绩不一定很好，但走上社会后，无论身处何地，都极容易适应环境。

显然，这种教育模式，在我国“很不适应”。他先后在南宁、桂林等地的一些学校任教，无一例外，都没有“好下场”。

执着的卢安克，依然在寂寥的山村竭力前行，留给大山一个孤单的身影。

1999年，他只身辗转到东兰县一所中学，担任初中英语教师。虽然所教的孩子都能随口说出许多英语，可在考试分数面前，卢安克再一次败下阵来——他又被解聘了。

屡次“下岗”后，卢安克选择到偏远农村给学生免费上课。在东兰县坡拉乡建开村林广屯教书一年后，他又到板烈小学继续免费给孩子们上自然、美术、体育等课程。

卢安克以最大的努力，来实践自己的教育理念。

为消除大家的猜忌和顾虑，他潜心融入当地的生活。

很快，这个出生于德国汉堡的外国人，活脱脱变成了一个“农村青年”。10多年来，村里只要哪家有农活，他都自告奋勇去帮忙，犁田、割禾、打谷子，样样拿手。看到农民们使用的脚踩式脱粒机很笨重，他立即设计了一个新型脱粒机，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

有一年，村里需要修一条路，卢安克便和学生一起，自己画图、做模型、做实验，计算出修小路和桥需要多少水泥、沙子，每个人要扛多少等等。他哥哥卢安思知道后深受感动，决定出资实现孩子们的计划。最终，一条平坦的水泥路修好了。

慢慢地，当地村民接受了卢安克，逐渐和他唠家常、交朋友，还邀请他到家里做客。孩子们更是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老师，是可以一起爬树、在泥地里打滚的玩伴。

昔日孤单的身影，总算不再孤单。

在农村，卢安克发现家长教育观念上的普遍问题：望子成龙心切，以分数论英雄，压抑孩子的天性。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告诉家长：如果想让小孩的身体健康、心智和谐、精神自由，我们就不能与他们的天性作对，而应该让孩子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

为此，他和孩子们促膝而坐，讲梦想谈人生，一起自编自演短片《和平剑》、《留守娃》，共同创作歌曲《梦别》、《还有谁在乎我》，写作文章《喝醉的人》、《赌博的人》……引导孩子们启动发散性思维，让禁锢的思想越过崇山峻岭，憧憬未来，感悟生命。

特别是近年来，大量家长外出务工，农村留守儿童与日俱增，如何弥补这个“教育真空”，又成了卢安克的一块心病。为尽己绵薄之力，从2003年起，他选择不同的家庭，从一个屯走到另一个屯，轮流陪伴留守儿童，做他们的“代理家长”。

7年，2500多个日夜。白天，卢安克会和孩子一起到山上放牛，到田地里干农活；晚上，又陪孩子一起做饭、写作业，聊聊心里的想法。

孩子的心灵是剔透的。他们非常喜欢卢安克，把他当做最值得信任的朋友，卢安克也是最了解山里孩子的人。孩子们都亲切地说:“我们都叫他老卢，老卢就是我爸。”

时光荏苒。在广西义务支教10多年，卢安克从未收过一分钱。他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月支出不超过200元，还要自费印制教学材料，或帮助贫困孩子。

付出，不遗余力。在出版自己的书籍《与孩子的天性合作》时，卢安克再三与出版社强调最大程度削减他的稿酬，把书价定在最便宜的位置，以让更多的人都能购买。出书所得4000元稿酬，他也如数捐给了学校。

10年孤独寒窗，卢安克吃着素炒红薯叶和莲花白，度过了艰苦的乡村教师生活。这位与中国最贫困地区农民一道承受着最艰苦的物质生活，同时进行着极富创造力实践与研究的青年，患过重病，还遭遇车祸险些丧命。

卢安克以一人之力，影响着中国农村千百年的传统教育观，很多农村家长逐步认同他的“天性论”，让孩子自由发展；孩子们更是无忧无虑，度过了快乐健康的童年；一些有志青年则自发组成志愿服务团，走进他居住的偏远农村，为贫困孩子奉献爱心。

卢安克以一人之力，感动了中国，也感动了德国。很多德国人知道他的事迹后，主动给予经济支持，希望帮助他继续他的支教行动。但他却把所有捐赠都捐给了慈善机构。

10多年潜心支教，与世俗抗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最终，在人生、事业告一个段落之际，卢安克选择了默然离开——这个熟悉而孤单的背影，消失在小山村的尽头……

卢安克走后，成群的农村留守儿童失去了“主心骨”，如鸟兽散。他们带着伤感，唱起往昔和卢安克共同创作的歌曲《还有谁在乎我》：

“你走时我又舍不得，到我走时你还会在乎我吗？我们都不完美，但为了你，我愿意做出不可能的改善。为了回来，为了在乎你，我不怕失去自己的一切。我心中的愿望已经满足了，而我激动流下的泪也停了……”

当孤单的背影渐行渐远，留给我们的深思刚刚开始。

多年来，如何评价这个不喝酒、不吃肉、不结婚、不赚钱，做事毫无“目的性”的异国“怪人”，一直是个备受争议的话题。

为纪念他的离开，国内一家网站做了个名为“中国人没读懂卢安克”的专题，其中引用了哲人康德的一句话，或许是对卢安克的正确理解——

人生而活着，惟求遵循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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