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母亲踏春□ 羊 狼

 

大年初一，故乡的天空湛蓝如海。

晨光洗涤着山野，田里油菜花铺了一地金黄，春风中游走着植被青青的气息和浓郁的花香，家乡的土地飘荡着母亲的味道。我陪着母亲，妻子带着儿子，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扯下两双长长的影子。

没陪母亲这样行走已经很多年了。她的气息暖暖的，连同清晨的阳光一同荡漾，沐浴其中，我倍感舒畅。妻子牵着儿子，距离拉开时，儿子小跑几步跟上，如此反复，仿佛母亲就是一块磁石，吸住儿子的心。在儿子的身上，看到了我的童年：除了踏春，我还经常挽着母亲的手赶集、寻牛、看电影。母子相牵，恐怕是我陪伴母亲行走时，那种奇妙感觉的由来。

母亲已年近七十，又有糖尿病，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走了一段路，母亲慢下了脚步，微微喘着粗气。我说歇一歇。母亲扭过头，眼中努力发出喜悦的光，以掩盖那双被生活熬浊的双眼和疲乏的神情。

母亲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她知道我好饮酒，便告诫我少饮，切莫贪杯。又告诫说，讲话要注意场合，人死在一张嘴上。突然，母亲停下脚步，微斜着身子，靠近我，很认真地说：“你看前面那人，快去打个招呼！”说着推了我一下。

听了母亲的叮嘱，我快步走上前与那人打招呼。我认识他，只是他已不认识我了。他满眼迷惑地回应道：“好，大家好！”说完，他一瘸一瘸地走了。母亲走上来说，他是个可怜人，年轻时喝酒很厉害，后来得了脑溢血，幸亏抢救及时，捡回一条命，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母亲言语有些晦暗，交织着担心和害怕。

正是李花绽放的春天，她却已白发苍苍。

“妈，为什么让我跟他打招呼？”我有些不解地望着母亲。

“去年，你在县城的街上，没有和你姨妈打招呼，她告诉我了。”母亲说这话时很认真。

“去年？我没看到她呀！”

“我解释了，说估计你没看到。但是，碰到熟人，一定要打招呼，要不人家会说你眼角高。”

我们都沉默了。母亲的话似乎有些沉重，却让我听到了家乡的声音。我并没有远离家乡，母亲的叮嘱、乡亲的招呼还有我浓重的乡音，便是家乡的符号，家时刻都在！

母亲话锋一转，说，到了，我们去采野菜。山地里到处都是野菜，野苦马的嫣红葱绿，一点红的鲜嫩，白花菜的油青，让人爱不释手。儿子第一次采野菜，叫不出野菜的名，辨不出野菜的老嫩，就连掐野菜也不会，小手一把抓住，使劲扯，搞得满手脏，还把野菜扯坏了。我和妻子教儿子分辨几种能吃的野菜，儿子聪明，一学就会，他兴致勃勃地大喊着：“这里有一棵，这里有一棵！”像发现了宝贝似的，山野间回荡着他稚嫩的声音。

我对儿子说，奶奶已经采了一大袋野菜了。每年的初一她都借着踏春的机会采野菜，如今已有几十年了。也不知道儿子是不是听懂我说的话，但是我一定要告诉他一个故事：

爷爷和奶奶带着对南方鱼米之乡的憧憬，在人潮拥挤中踏上南下的列车。他们第一餐吃的便是野菜。举目无亲、生活艰难，他们曾经打过退堂鼓，想重返北方。是母亲坚持留下来，说人争一口气。几十年的风雨中，父亲卧病在床，是母亲用她瘦弱的身躯挺起了生活的脊梁，她抢工分，种稻米、蔬菜、红薯、甘蔗，赶集收货，一个人扛上百斤重的油桐籽跋山涉水转手卖给他人赚取少得可怜的差价。一个女人，她冒着生命危险收购蛇，亏了本。她在夜间飞奔的拖拉机上发生过车祸。她做过药材生意，加工过天花粉，被有毒的汁液感染而眼睛红肿。她艰难地赚取一分一厘供子女读书上学，却在病重中吃着没有一滴油水的苦野菜。熬过苦难的她，以为幸福生活就此来临，却又患上了糖尿病，吃不能吃，喝不能喝，我们以为的清淡，却是她一辈子最痛苦的清福。

远处，母亲专心采着野菜，妻子瞪大眼睛充满好奇，孩子停止了采集，静静地听着，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明年初一，我们还来采野菜！

（羊狼，原名杨怀宇，男，壮族，天峨县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一期少数民族作家(评论家)创作培训班学员、天峨县作协副主席。有大量文章及评论见于国内外报纸杂志，小说《影像里的疼痛》参加海外文轩征文比赛获一等奖。现供职于六排镇人民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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