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舍之则藏”的前昌邑王

海昏侯墓出土的黑漆红纹耳杯金山大洞■史海钩沉

□本报记者卢昱

南昌西汉海昏侯墓经过近五年清理发掘,已出土各类文物两万余件。在这座差点被盗掘的墓葬里,不但出土了20匹马、5辆高级马车、10余吨200万枚铜钱和370多件总重超过78公斤的金器,更有成套的乐器、青铜器、漆器、伎乐俑和极为珍贵的竹木简牍。

墓主人被确认为“刘贺”,更让人们对那段扑朔迷离的历史产生了兴趣,尤其是他做过27天“汉废帝”的履历。

螳螂之后有黄雀

“海昏侯”,所谓“海昏”,一说“海”指鄱阳湖,“昏”代表日落之处。另一说则认为是“高山湖泊泛滥之处”。在墓主人被确认之前,有很多迹象指向刘贺。如很多“昌邑款”的漆器,上有“昌邑九年”、“昌邑十一年”字样。据专家考证,这些是漆器的制作时间,正好是刘贺当昌邑王的时期。

更令人称奇的是,在海昏侯墓随葬器物中,有的标注着明确的价值,一件漆器价值的零头甚至精确到一文钱。在一些漆器上,除了罗列漆木材料和工匠报酬外,还要列出开销成本。漆文所见计数,有漆盾上的“五百五十三”,木笥上的“六百九十七”“九百六十一”等。

据研究考证,汉代前期官员的月俸大都以铜钱的形式发放。两千石级别的郡守们,大约可领到月俸两万。如果用来造定价高些的漆木笥,只能造出20个左右。刘贺深知这些漆器的价值,从山东辗转到江西,数十年间,他依然携带着,哪怕去了另一个世界。

真相大白后,能证明墓主人身份的直接“证物”便浮出水面:其一是内棺遗骸腰部位置见“刘贺”名字的玉印一枚；其二是多组金饼拼合,写有“南海海昏侯臣贺元康三年酎金一斤”字样；另外出土木牍上记有刘贺及其夫人上书奏折的内容以及“刘贺”落款。

在刘贺墓中出土的两万余件文物中,有一件黑漆红纹的耳杯,甚是精致。在它底部中央,书写着两个黄色的字,后一字不清不识,是“李家”或“李具”的可能性较大。

具者,本义为双手奉鼎,准备饮食之意。李具,就是李家的杯具,这耳杯原是李家人的物件。堂堂的大刘家,为何收藏了李家的家什呢?

这要从刘贺的祖母李夫人说起。李夫人出身于普通平民家庭,她的父母兄弟均精通音乐,都是以乐舞为职业的艺人。她的兄长李延年因犯法受宫刑,到宫中担任养狗的职务。李延年因擅长音乐歌舞,受到汉武帝刘彻的宠爱,每次演唱新作,听众无不感动。

李延年在汉武帝前翩翩起舞,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汉武帝心动地说:“好!世上真有这样的美人吗?”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对汉武帝说,李延年的妹妹善长舞蹈,是一位绝色佳人。

汉武帝便召见李夫人,见到李夫人后,发现她果然是美丽善舞,心里很喜欢她,于是将她纳入宫中为妃。从此李夫人得到汉武帝的宠幸,并为汉武帝生下一子,即昌邑哀王刘髆,即海昏侯刘贺的父亲。

李夫人是刘贺的奶奶,李延年就是舅公。这李夫人还有两个哥哥,一个是名气不小的贰师将军,海西侯李广利；再一个是李季,因奸乱后宫,被汉武帝下诏诛灭李延年和李季兄弟宗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丞相公孙贺之子公孙敬声被人告发为巫蛊诅咒武帝,与阳石公主通奸,公孙贺父子下狱死,诸邑公主与阳石公主、卫青之子卫伉皆坐诛。

武帝宠臣江充奉命查巫蛊案,用酷刑和栽赃迫使人认罪,大臣百姓惊恐之下胡乱指认他人犯罪,数万人因此而死。江充与太子刘据有隙,遂趁机陷害太子,并与案道侯韩说、宦官苏文等四人诬陷太子,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起兵反抗不果,相继自杀。

此时,黄雀才赶巧出场。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汉书·刘屈氂传》叙述:“贰师将军李广利将兵出击匈奴,丞相为祖道,送至渭桥,与广利辞决。广利曰:‘愿君侯早请昌邑王为太子。如立为帝,君侯长何忧乎?’屈氂许诺。昌邑王者,贰师将军女弟李夫人子也。贰师女为屈氂子妻,故共欲立焉。”

丞相刘屈氂和李广利是儿女亲家,李广利又将出兵匈奴,临行前他关照刘屈氂,让他出面,请武帝立自己妹妹李夫人之子昌邑王为太子。

后来,此事被内侍郭穰密告汉武帝。后刘屈氂被腰斩于东市,其妻则是枭首华阳街,李广利妻子被捕。李广利当时正在前线打仗,得知消息后仓促出击匈奴,兵败后投降,一年后也被杀。为何刘贺并没有受到牵连?一是他本刘家后代；二是那会儿还小,这一年他只有3岁。

刘李两家争权夺利,在刀尖上跳舞,恩怨情仇难以了断。由此看刘贺墓中出现李舅公家相关的物品,也很自然。当时,昌邑王封在鲁西南,海西侯封在苏北,亲戚间两相往来,方便极了,彼此交换些物品,也很正常。

“捡漏”登上天子位

巫蛊案发,黄雀之后还有大鹰,这人便是武帝身边之人——霍光。若探究巫蛊事发,其目标是消灭卫皇后和太子势力。然而,一旦目的达成,幕后黑手李广利出兵匈奴,先前的巫蛊利剑却掉头指向了始作俑者,令刘屈氂和李广利两家陷于无底深渊。

大难也降临到昌邑王头上。“后元元年春正月……昌邑王髆薨”。此所谓“薨”,从时间点看,紧接着征和四年李广利和刘屈氂被消除后,盖死于非命也。如此剧变发生于武帝朝之末期,若武帝一息尚存,一言九鼎,对此岂能容忍!它完全溢出了政治常态,其混乱如同野马之脱缰。这也反映当时操纵政局者已经不是武帝,而是另有其人,那就是霍光。

武帝崩,其诸子中,除了卫太子(又称戾太子)、昌邑王已死,尚有成年皇子燕剌王旦、广陵王胥可以继位。然而,霍光掌控武帝身后之朝政。据说武帝病重时候,曾立少子刘弗陵为太子,年仅8岁,这就是汉昭帝。《汉书》记载,当时就有人直指霍光搞鬼,却也奈何他不得。

世所共知,昭帝在位十一年,不过是霍光手里的傀儡而已。当这位可怜的少年皇帝驾崩,霍光遇到了另立一个傀儡的麻烦。

昭帝之后,在武帝朝,“武五子”尚有广陵王刘胥在世,但他由于行为失检,据说早就丧失了继承权。《汉书·路温舒传》说:“皆以昌邑尊亲。”霍光却将目光瞄准了年仅19岁、没有政治头脑且贪玩成性的昌邑王刘贺。

刘髆之子刘贺由此“捡漏”,入宫为皇。细思之,这并非意外,刘贺是武帝之孙,可以继昭帝之位。依此可见,武帝身后寥落,是为一代英主所始料未及者也,昌邑王算是霍光手中几乎唯一的选择(刘贺称帝前后之事,本报1月13日11版曾有详述,请各位读者参阅报纸,或者登录“新锐大众”客户端阅读)。

观察刘贺的一生,19岁以前为昌邑王时期,其政治生活基本在轨道上运行；当了27天皇帝之后,政治生态骤变,长达十年“行尸走肉”般的故王生活,没有一点儿昌邑旧王的政治存在感。29岁,当得知被封“海昏侯”的诏令,又燃起了他星星般的政治权力欲望,但结果可想而知,不但没有成为奉祀宗庙的豫章王,反而被削减成食邑千户的列侯。

金山大洞为废冢

生前近乎绝望,死后依然要顺从礼制。刘贺在江西仅生活了4年便郁闷而终,在他去世之前,海昏国的人口其实非常少,只有一千户左右。虽然人少,但海昏侯墓由两座主墓、七座陪葬墓、一座陪葬坑等构成,面积3.6平方公里。墓园地面建筑要素齐全,祠堂、寝、便殿、厢房和墓园墙,道路和排水系统等基址清晰可辨。专家判断,修建如此浩大的墓园,当时海昏国应该是倾其国力才做得到。

“南昌西汉海昏侯墓形制和埋葬不可能有明显的僭越,只能采取千户列侯级别的礼制才合乎其政治境遇变迁的实态。”中国考古学会秦汉考古专业委员会副主任韩国河分析,汉代的埋葬制度等级分明,汉律有相关规定,一旦政治权贵人物葬埋过制被朝廷发现,就会遭到惩罚。

南昌西汉海昏侯墓考古发掘专家组副组长、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张仲立分析,主墓深8米,长宽达17米多,汉代没有挖掘机,只能靠人工挖土,这不是一个小工程,“我们在考古发掘过程中,仅主墓就挖出了6000方土,如果要算上整个墓园,工程之大可想而知”。

西汉时期厚葬之风盛行,王孙贵族们大多生前便选好墓地。在今巨野县城东南23公里处有座金山,海拔133米。金山之南麓半腰处凿有一洞,开凿于西汉,墓道长100余米,东西宽5.33米,高5米,两壁平滑如镜。据史书记载,唐太宗李世民称帝前,曾在此歇兵避暑,故名“秦王避暑洞”。有史学家考证,该洞极可能是刘贺的废冢。

“厚葬”并非只在墓中填满珍宝这么简单,还要遵循“事死如事生”的原则,即死者生前享受的东西都要带到墓中去。在南昌海昏候刘贺墓出土屏风上的漆文,有“颜回为淳……舍之则藏,唯我与……门人曰(日)益亲…”等字样。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对刘贺这位废帝来说,在屏风上独立书写孔子格言,最主要的用意,可能是用圣人的说教来慰藉自己。既然当不上皇帝,那就“舍之则藏”,韬光养晦。

刘贺在被废黜后,囚禁于昌邑时,已有子女二十二人。他死后不久,可以续位的大儿子充国、二儿子奉亲,也接连夭折死去,汉宣帝借此机会将海昏侯国废除。在汉元帝时,才再次封刘贺的三儿子刘代宗为海昏侯。而后刘贺的孙子刘保世、曾孙刘会邑先后世袭。

女性亲属中,刘贺的母亲是谁,在传世文献中找不到材料。刘贺的妻子为当时著名的酷吏严延年之女。严延年在宣帝时期以诽谤朝政的罪名被处死,但他是宣帝朝中第一个指责霍光擅权废主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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