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振东:一到春天就返青

他是一位步入杖国之年的老人,他是山东省农科院研究员、中国工程院院士、我国著名小麦育种专家、山东省推出的第二位齐鲁时代楷模,他育成的“济麦22”创我国冬小麦高产纪录,目前为全国年推广面积最大的小麦品种……

□本报记者王亚楠

炎夏,广阔的齐鲁大地上,片片麦浪翻金,这是丰收的季节。这些麦田,一半以上种的都是“济麦22”——一个响当当的小麦良种,创我国冬小麦高产纪录,目前为全国年推广面积最大的小麦品种。

这也是农业育种科研工作者最忙碌的季节。每天都得赶着下地选种——粮安天下,谁忍错过这不等人的农时?这中间,当然少不得一位已经步入杖国之年的老人,他就是赵振东,“济麦22”的育成人,山东省农科院研究员,中国工程院院士,我国著名小麦育种专家,山东省推出的第二位齐鲁时代楷模。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5月下旬开始,赵振东一直奔走在各地的麦田,察看山东省去年启动的自主创新重大关键技术——“小麦增产科技支撑计划”在田间的实际进展,看得高兴时,他把医生给的拐杖往地上一放,尽顾着和他倾注一生心血的麦子亲近,忘记了病痛。就像他老伴儿说的,“赵振东啊,他就跟麦子一样,一到春天就返青了,一踩到麦地里就来了精神!”

一粒种子改变世界

为天下人谋“食”

“饿”!

赵振东记忆深处,始终无法忘记“饿”。1942年出生的他,幼时就是华北地区大灾,到少时,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一直到19岁,他才长了1.52米的个头,体重也只有41公斤,还不如现在的小学生。“那就是饿。你说这会儿有点饿得慌,那不是饿,饿得都麻木了、都不知道叫饿了,才是真正的饿。”

正是这“饿”,迫赶出如今这位杰出的小麦育种专家。“我要考大学,我要解决中国人的饥饿问题!”1961年,赵振东决定报考南京农学院(现南京农业大学),当时班上的同学劝他“农业很艰苦,咱身体太差”,可他立志学农,不肯改变。1965年毕业,他又主动报名到边疆去,到新疆建设兵团五师八十七团担任农业技术员,此后,他的人生开始和小麦长成一穗,拼尽辛劳,只为丰收。

为天下人谋“食”,从一粒种子做起。在我国小麦界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济麦系列就像是赵振东的孩子们:1999年,育成“济南17”,实现了产量和品质的同步提高,成为国内第一个年种植面积超千万亩的优质高产面包小麦,成功替代进口,被中科院院士庄巧生称为我国农作物品种结构调整的“开路先锋”；2001年,育成“济麦19”,优质高产面条小麦；2003年,育成“济麦20”,国内第一个优质面包面条兼用型小麦；而最出类拔萃的,就是2006年育成的济麦系列的老幺——“济麦22”,它高产广适优质均衡,至今仍是当前产量水平最高、推广面积最大的小麦品种。

据农业部统计,至2014年夏收,已累计推广3.8亿亩(预计至2015年夏收累计可超过4亿亩),2002-2013年年均种植面积2760万亩,约占全国小麦主产区黄淮麦区的15%、山东小麦面积的50%左右,增产小麦400多亿斤,新增经济效益400多亿元。

农业育种科研条件复杂、周期很长,以小麦为例,平均育成一个品种需要10年。这还只是育成,至于能否被农业生产认可、成为实际种植中的大品种,更不是能简单用时间能衡量的。赵振东在不惑之年才开始育种研究,为什么在短短二十多年间就能育成济麦系列4个大品种?

黑格尔说:假如没有热情,世界上任何伟大的事业都不会成功。赵振东对小麦就是这样执着无悔的热情。1984年,在读完育种理论的研究生、并在省种子管理总站干了一年之后,42岁的赵振东来到山东省农业科学院作物研究所,崭新的科研大门向他打开,尽管无经费、无材料、无经验,他还是一头钻进了低矮破旧、闷着30多度高温的挂藏室内考种。即使被人叫做“赵大吹”,即使身边其他名牌大学的学子纷纷下海经商、出国、调离,他就只守着他的麦子,到今天已经是31年,他说,“我一辈子就只干这一件事”。

赵振东说,“干这个工作,出这个成果是本分。”尽好本分,关键是要想在前头,扎根国情,从国家粮食安全战略和农业生产实际两方面的大需求出发,预见育种方向,然后努力去寻找实现的方法。就在赵振东到省农科院的那一年,1984年,对中国小麦来说,是值得纪念的一年,我国小麦生产首次超过前苏联成为第一产麦国,但是还需要大批量地进口。“那一年好像进口了16%”,赵振东回忆说,当时在南方好多地方出现了卖粮难,总量够了,为什么还得进口?初涉育种的他认为,要走我国国情下的品种改良,以高产做基础,协调实现优质。

思想创新,还需要方法创新。赵振东带领团队在国外研究的基础上采取了改良、微量沉降实验等方法,使得产量农业性状和品质性状的同代选择,达到了协调提高,这才开启了“济麦系列”的传奇,从一粒粒小小种子开始改变世界。

麦品如人品

“多病人”育成“放心麦”

“病”。

赵振东常常跟团队的年轻科研人员说:“麦品如人品。如果你怕热,你育出的麦子就不耐热；如果你怕冷,你育出的麦子就不抗寒!”

在黄淮麦区,很多农民可能并不知道赵振东的名字,但一提起他育成的超高产小麦品种“济麦22”,很多人都会竖起大拇指向你介绍:这个品种就是好,高产优质,关键是稳产,抗寒、抗倒伏、抗病、抗干热风……

这些形容,是老乡们在生产中的真切感受。尤其近年来气候多变,在干旱、倒春寒等考验下,济麦22成为黄淮麦区种粮农民坚定的选择,得以迅速推广。至今,这一品种在全国已累计推广种植2亿亩,自2010年起连续6年蝉联全国推广面积最大的品种,也是我国近30年来年种植面积最大的品种。对保障国家粮食安全来说,“济麦22”这粒小小的种子堪称传奇。去年,它在高产创建田实打亩产达802公斤。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品种也不是一天能育成的。为了育成这农民最“放心”的小麦,赵振东岂止是不怕冷、不怕热?他是给自己揽了一身病。

就在不久前的5月29日,莱州。赵振东到试验田地头边时,雨刚刚停。往鞋上套了两个塑料袋,赵振东就往地里走。那天气温才15度,麦叶上雨珠冰凉。这块试验田小麦株高大约80厘米,在地里察看、交谈,赵振东忘了时间。同行的年轻人不经意间抬眼,才发现他的裤子已经快湿到了腰间。

三十多年的风里来雨里去,他的衣服就这么在地里干了湿、湿了干,有雨水、露水、雪水,还有汗水。小麦的高度正好和人的膝盖差不多,在地里他要么蹲着,要么弯着腰,落下了非常严重的关节炎,即使再热的天里也得穿着秋裤。

常年劳累,诱发了腰椎间盘突出,今年元旦前夕,赵振东不得已住进了医院,这一下就是将近一个月的治疗,到现在有时走路还有困难,需要借助拐杖。但即使拄着拐杖,他也不愿缺席小麦生长中的任何一个关键节点。有好几回,他从单手拄拐变成双手拄拐,脚步也慢了下来,但还想坚持,同行的司机实在看不下去,只能强行把他搀扶到车上,送回家中。

他两个门牙都换过了两次。不是他牙不好,而是年年岁岁咬麦子咬坏了。搞小麦的都知道,籽粒硬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而拿牙咬是最快捷的方法。赵振东总是提醒团队的年轻人,能不咬就不咬,可到了自己,总是“不自觉地就咬”,“这一咬代表好多事,不光是快捷,甚至有的时候别的手段不能替代的”。

谁能想到,搞了一辈子小麦生产、育种研究的赵振东,其实患有荨麻疹,对麦芒过敏?家里书柜的一个大抽屉,就是赵振东的“药箱”。其中有两样长年必备的,一个是治疗皮肤炎症的药膏,一个是止痛的膏药。每回下地前,他把自己荨麻疹的风团上抹上药膏,再把膏药剪成小块,一块块地贴上。其实,他每次扎到麦地就看不够、出不来,即使提前擦上这些药,也避免不了病痛的发作。为了怕别人看见担心,他在外面从来不穿短袖的衬衣。可到了晚上睡着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去挠,即使他睡觉都带着手套,有时还是会挠出血来。

他是个“多病人”,但他最大的病,怕是对麦子的“痴病”。也正是这份痴病,才捧出了国家、农民的“放心麦”。

攀登者无高峰

“我就怕干不好活”

“怕”。

不怕冷、不怕热甚至不怕病的赵振东怕什么?“我就怕干不好活”,他腼腆地笑笑,说:“大概我们农民都这样吧。”

阳谷县种苗研究所所长吕宗言和赵振东打了几十年交道,他对此深有体会:有一年,寒流来得特别早,11月上旬就突降暴雪。雪还没完全停,赵振东就赶到阳谷察看济麦22冻害的情况。他顾不得雪和泥,单腿跪在地里,挽起袖笼,伸手拨开麦叶上的雪往地下刨去,拔起麦苗,抖掉根系上的泥土,观察小麦的根系、分蘖、叶片有没有受冻。就这样一块块繁殖田全都仔细查过,当时承担这块繁种任务的吕宗言一起在地里,已经冻得手脚麻木,鞋和裤子上沾满了雪水和泥。赵振东却满脸笑容,对他说“老吕,‘济麦22’抗寒性过关了!”。

“怕”,源于对责任的敬畏与担当。在中国搞粮食,用赵振东的话说就是,责任大于天。

科研生涯里,他最怕、最痛苦的就是做到后来了,却把好材料丢了。“有过啊”,至今提起,赵振东都很痛心。有一次,他晚上想法变了,但第二天早上去地里的时候联合收割机已经都收了、挑都没法挑了。“其实就是一念之间,我把坏的留下了,把好的淘汰了,我那一晚上明白过来了,但是晚了,难过,我那一天都骂人了,不是骂别人,是骂自己。”因为这是育种研究,一次失误就错过了一年,甚至会抹掉之前很多年的努力。又是麦子成熟的时节,这不最近,赵振东和团队几乎每天都要到地里,就是碰上一天都开会,中午也要趁着休息去看看,“麦子到这个时候了,不去明天就有可能就干不了这个活”。

“怕”,就要负担得起科研创新必须承受的种种失败折磨。赵振东也不例外。“失败太多了!”他说,不怕失败,要体会到失败里有成功,不是说失败全丢了,不能简单的一句话就了事。第一,这个材料到这一步,还有没有可取之处,它不能成为品种,能不能成为育种材料?第二,这种育种思想做到这一步,它有什么好的东西可以继承,以后的工作,能不能在这个基础上发展?

攀登者无高峰。经得起失败,也经得起成功,但已经年过七旬的赵振东说,“还真没想到最成功的事”。他记得年轻时在新疆爬大天山,爬了一个山头,前面那个比这个还高,“你就知道没有什么好不好,挑战在前头”。

迈济麦22这个槛

人才未必要出在我这

“和”。

这几年,“济麦22”渐渐成了赵振东心里一道槛,这也是小麦育种界的一道槛。

山东省去年启动的自主创新重大关键技术——“小麦增产科技支撑计划”,就是要迈过这道槛。项目定位是820公斤潜力的新品种,济麦22是800公斤,增长不到3%。赵振东说,“看似增长幅度不大,但这好比跳高一样,当杆提到一定高度,再提高一厘米也是很难的”。

——这个品种很均衡,没有什么很严重的病害,抗旱性、耐热性还都不错。所以修修补补是做不了这件事的,只能靠突破性的创新思维和材料。而创新到了这个阶段,单靠一家之力、埋头苦干已经不能解决问题,用句时下流行的话,得搞“协同创新”。

这个3%是什么概念?一直从事济麦系列良种繁育、推广的鲁研公司副总经理张存良算了笔账,以推广面积5000万亩为基数,如果按3%增产计算,大田生产1亩地现在1000斤,3%就是30斤,5000万亩就是15亿斤。这会对农业生产带来多大的贡献是可想而知的。

赵振东挨个给自己的大将们打电话。他们说:赵老师,咱谁家也不敢说,但是相信我们集体努力能攀上去,能迈过这个山。大家干劲都很大。今年是项目启动后的第一季麦收,赵振东在到处看,他说:我就看两个东西,820(公斤)的东西和850(公斤)的思维,因为现在就要启动850,现在就得有想法。在这件事上,搞了一辈子小麦的赵振东没有私心,去哪都是真心去看、去问、去提,他说,“人才不见得非要出在我这个团队”。

他迫切希望年轻人能够替代他——长江后浪推前浪,应该后人比前人强,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他自己也不敢懈怠,始终开放、谦和地学习。

省农科院小麦创新团队成员李华伟博士记得,2013年入职后不久,一天,自己在办公室整理材料,突然门口进来一位老人,他边进门边说:你们都在啊,我向你们请教一个问题,小麦从拔节到开花期短短三十几天就完成了主要的营养生长,并积累了大量可向籽粒转运的物质。我们搞育种的,以前一直把目光放在灌浆期的光合积累上了,是不是也应该把目光向这一时期聚焦?接着,就和大家热烈讨论起来,并询问了很多关于小麦物质转运的问题。

当他走出办公室后,李华伟向同事询问这位老人是谁,“你不认识?他就是‘济麦\’品种的育成人赵振东老师”。李华伟没有想到,这么响当当的大专家,竟然向他们这些刚出校门的人问问题,而且态度还如此谦和。

后来,他更是体会到了老专家对年轻人成长的关注。2013年,李华伟申请了国家基金,但没有得到资助,一度非常气馁。一天晚上,他忽然接到了赵振东的电话,他对他说:“你的申请书我看过,非常好,不管有没有获得资助,你都要继续做下去、坚持下去,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讨论。资金有问题,我们也可以共同协商解决。你还年轻,关键要有想法。”后来,赵振东专门抽出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与李华伟分析实验设计,从品种的选择到实验处理的时间,帮助刚出校门的他从迷雾中找到方向。

夕阳无限

“我这个老毛驴还得拉车”

“爱”。

2012年11月6日,那天上午,是全省科技奖励大会,赵振东荣获了当年的山东省科技最高奖,省委书记姜异康为他现场颁发了证书和奖牌。那天晚上,家人也组织了一个小型聚会,想给他庆祝一下。就在晚饭已经准备好的时候,他忽然离开餐桌,去了书房。大家都有点诧异,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结果他从书房拿出奖牌,径直走到老伴跟前,把这个奖牌挂到了她的脖子上。他挂得非常认真,还替老伴整了整衣领,然后非常深情地看着她说:老伴儿,我这个奖牌有你的一大半,谢谢你。那个时刻,老伴的笑颜里闪动着泪花。

人活到七十多岁,相貌能洞见内心。赵振东小小的个子,却从内往外透出一种平和和精神。他对生活充满感恩和珍惜,说自己是在“温柔的翅膀下”成长的。

三年自然灾害,他饿得都不长个儿,仍感恩求学时学校的照顾,因他家庭特别困难,每天补助给一斤豆腐渣,回去和野菜煮煮就能充饥。

15年兵团生活,青春洒在边疆广袤的农场,他从不说辛苦,却说那是“金不换”的15年,正是那段经历,让他深刻认识了土地,“到搞育种的时候,我们看看这个东西它是不是个庄稼,产量高低且不说,首先它是不是一个能大面积种的东西”。

对像老吕那样的基层朋友,他更是感念,有说不完的话,“种质创新,离了他们可不行!他们靠着田间的经验帮我们选种,有大功!”

一件羽绒服,他穿了14年还不舍得换新的。育种这一件事,他搞了30多年还不舍得放下。他说:我是70多岁了,可一个老毛驴塞到辕里了,它还得拉车呀!

生物生长有其规律,对于冬小麦来说秋天播种,冬天休眠,春天成长,夏天收获。小麦可以休眠,但赵振东没有休息的时间。他关注的不仅仅是小麦,在小麦选种的过程中,他还关心着小麦的生长周期会不会影响下一轮作物的播种季。每天早晨起来下地的时候,他不是走着,而是一溜小跑往地里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鞠躬尽瘁,夕阳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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