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唱明湖居

□孙葆元

济南是“曲山艺海”之地。曲山艺海是一道文化奇观，它是艺人云集的山与海，作品的山与海，也是观众的山与海。以往的济南城，街头巷尾勾栏瓦市，书场鳞比，观者涌动。当年游走江湖的曲艺艺人在哪个书场酬唱，市井变迁，人事过往，已成追忆。而始创建于清时的明湖居便承担起这个文化概念的记忆。

修复的明湖居坐落在大明湖南岸，东西承托碧柳垂杨的明湖路，面南遥对华灯叠彩的县西巷，门前是明代钟楼寺的古钟台，钟已移去，台上杂树舞空。现代与古老交织，青灯与华灯齐辉。

“曲山艺海”本是对明代戏曲家李开先“万卷藏书楼”的赞誉。他做人耿直，做官凛然，在朝抨击夏言内阁腐败，却遭罢官之谴，回到家乡济南的他，把人生，从功名利禄中移开，转向民间。词曲酬唱，在曲苑留下无数佳话。李开先游弋在民歌的海洋里，收集了大量新民谣，他“筑万卷藏书楼，贮南北词曲”，造就了曲山艺海的奇观。有记录就有传唱，有传唱就有听众，从繁多的曲子中就知道济南这个曲艺码头的繁华。李开先还写下百首《中麓小令》流传于世后，他的诗友王九思和了一百首，遂编成《傍妆台百曲》。且看他创作的《曲弯弯》：

曲弯弯，一轮明月照边关。恨来口吸尽黄河水，拳打碎贺兰山。铁衣披雪浑身湿，宝剑飞霜扑面寒。驱兵去，破虏还，得偷闲处且偷闲。

这应该是一首流传于当年济南市井的小唱，词的情绪很复杂，全曲九句，前八句慷慨激昂，第九句陡然一转，变得消极，偷闲误国，词意顿时转成了嘲讽。这与李开先的经历不无关系。他是嘉靖七年进士，在户部云南司任主事，曾两次押运军饷去宁夏边防，深谙吏治腐败导致的防务弛废。他曾上疏嘉靖皇帝，得不到重视，回归乡里，边关的隐患尚得不到消弭，情绪自然转移到他的创作中。李开先说，“忧而词哀，乐而词亵”，“故风出谣口，真诗只在民间”。济南市井传唱的尽是忧国忧民的曲子，可谓真诗在济南。

一个人的吟唱成不了曲山艺海，一群人的应和才是时代之“风”。另一位济南人华广生辑录的民歌集叫《白雪遗音》。此人生卒年月难考，从其收集的民歌编年看，应是明末清初人，他用24年时间完成了这部记录济南民歌的集子。不仅记录了词，而且记录了尺谱，使古老的民歌得以流传。其中，有一首歌咏济南八景的《马头调》：

济南八景锦屏春晓真罕见（一望东南），明湖泛舟佳人采莲（鸳鸯戏水前），佛山赏菊朵朵只在佛前献（好个重阳天），登高望，鹊华烟雨迷野甸（最宜赏玩），历下秋风，别有一天（只在南门间），铜壶滴漏催，江波晚照夕阳半（另有奇观），万颗珍珠往上起，趵突腾空实好看（奇景实好看）。

词谱括号里的词是过板。也有工尺曲度。“马头调”又叫“码头调”，是明清一代流行于码头的曲牌。明清以降，济南以泺水为起点的小清河航运码头云集着天下客商，十里繁华，笙歌连绵，催生了歌楼茶肆。从码头上下来的游客需要曲艺的欢乐调整孤寂的心，久居城市中的人也需要从历史中领悟当下的生活，他们都在曲艺里寻找着慰藉。

济南曲艺经久不衰，到清代，趵突泉周围形成了无数个书场，从趵突泉进泺源门，沿府西大街东去，折过芙蓉街抵大明湖，沿途勾栏书场林立。此时徽班已经进京，济南是京津门户，无论大小班子都要在济南这个码头上停驻，有些艺人看上了济南的青山和泉水，索性移居这里，成了济南城一代名伶。1891年，清光绪十七年，刘鹗因治理黄河来到济南，目睹了演出的盛况，1903年回到上海，开始了长篇小说《老残游记》的创作，有关济南市井的描写是以书场为典型环境的，塑造了经典的黑妞和白妞的艺术形象。翻阅史料，黑妞实有其人，不过她是福喜班的京昆演员。“妞”是济南观众对心仪演员的昵称，活跃在济南舞台上的还有“郭大妞”“黄大妞”。

济南开埠，以新市场、大观园为中心又形成新的曲艺场，这些书场多开在茶馆内，形成新的曲苑。以趵突泉吕祖庙为中心茶肆云集，都是说书场，往西蜿蜒至劝业场，往北则有雅观楼、正中楼、明湖居、鹊华居、富贵茶园、闻善茶园等去处。明湖居早在当时就已闻名于世。黄炎培1941年作为《申报》记者来济南采访，记下曲山艺海的盛况：“环西城而南，到吕祖庙，游人杂沓，庙后有泉，所谓趵突泉是也……临水设茶座，售杂货，每茶肆皆有抹粉缠足之女子说书，节以鼓板，名曰说鼓书，望衡对宇，声相应也。”

我1953年来到济南时，仅青龙桥两岸就有撂地摊的书场三个，每到黄昏时分，说唱艺人摆下长条凳子，敲响板鼓，弹起三弦，听书的人就围坐下来，说到半夜方散。许多济南当代的说唱艺术家都是从这里起家的。盛况持续到工商企业改造，这些说唱艺人有的编入曲艺团，有的转行进入工厂。说来也巧，当我步入工作单位，我的单位就有几位当年的说唱艺人。

明湖居是曲山艺海的缩影，承载着曲艺的传统和发展，也记录着说不尽的往事，酬唱着一个繁华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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