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照亮巨大庸常的时刻

□钱欢青

就像雪上千次撒向一切大街，风一整晚啸过所有耳朵，日常生活无时无刻不在挟裹着人的一生。只有少数人遁入山林，隔绝人世，苦修内心；大部分人都只能和这个热气腾腾又冷漠无比的世界纠缠，满腔热情或者心如止水，都无法改变任何处境。于是哲学和诗得以产生。哲学让我们系统反思人生，简而言之，同样的日常生活，同样的柴米油盐，同样的一切行为，懵懂地置身其中，和“哲学化”地置身其中迥然有别——对前者而言，柴米油盐只是柴米油盐，人死就是尸体；对后者而言，一切行为都有意义，都是通往精神丰饶的路径。

如果说“哲学化”地置身于生活是一种精神的反思的生活，那么“诗歌化”地置身于生活无疑是一种精神的审美的生活。诗不是硬要把粗鄙说成美，不是硬要在饥饿的时代赞忙于采花的蜜蜂，而是对那巨大庸常的克服和照亮。谁未曾被俗世羁绊，谁未曾在梦中挣扎，谁能每天清晨醒来，“苹果落地般安详”。诗让审美化的时刻，安顿心魂。

人们总是一边污诗一边将诗神秘化。但在对日常生活的审美观照和提炼中，诗艺的探索其实是一条朴素之路。如张定浩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中的这首《国年路上的圣诞老人》，庸常的一条城市街道，诗歌的起首四句诗，“难得的正午阳光／是冬日里最凌厉的鞭子。／小商贩们被驱赶至此，／席地而坐或倚车站立。”街上的小商贩是我们日常所见，但鞭子般凌厉的阳光却是诗人独特的感受，而随后出现的一个老人，“衣衫褴褛，身材高大”，“他好似破浪归来，／缓慢而坚定；他的胡须漫山遍野，／阳光下飘动不止。”“没有人

认出他是谁。／在地下通道的出口处，／他小心坐下，／等待那些从黑暗里一步步走上来的人们／眼睛里的光芒。”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是我们日常所见，对那些从黑暗中走上来的人眼睛里的光芒的渴望，却融注了作者多么浩瀚而深沉的情感。

同样是坐飞机，同样是起飞时的震动和轰鸣，王夫刚的《山河仍在》里，却有这样的诗句：“我看到了高山，河流，乡村和城镇。／大地上的事情当然不止这些。／大地上人来人往。／一个追逐的时代不培养仰望者。／飞机降落时我看到了大海。／我感到大地在颤动。我的心在颤动。／我的心一直都在悬着吗？／也许是吧。／云层之上大地成为必需品一样的记忆／奇怪的是我不能回答这为什么。”这是一首长诗的起始部分，描述了众多的日常所见，但毫无疑问，这些诗句照亮了日常，波动了精神之海。

夫刚说：“更多扑面而至的事实是，舌头因为说话而生锈，眼睛因为无梦而盲从，阳光还跟往日一样温暖和值得信赖却几乎没有人不带附加条件地完整地享受它了。”事情其实就是这么简单，诗人不神秘，从某种意义而言，诗人也是工匠，只不过他是精神的审美表达的工匠，他收集细节，形成感触，(砺意象，表达自我。在某个灵感来临的时刻，他总能敏锐地捕捉到被我们忽略已久的光华，因为他“完整地享受了阳光”。于是阳光会成为鞭子，散步也能带来悲怆——“奔跑的烈士生育了散步爱好者。／豢养的香火，热血／在自己的身体里做客——／野马之后，连闪电也是残缺的／连疼痛，也失去了成长。”

说起来生活、意象，和灵感，就想起卞之琳的《断章》，诗只短短四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记得有一阵子微信朋友圈不断有人转发一篇解读此诗的文章，说这是卞之琳在济南看到杆石桥有感而写，“考证”得煞有介事。心里不禁莞尔，卞之琳其实早就说过：“这首短诗……写作时间是1935年10月，当时我在济南。但是我常把一点诗的苗头久置心深处，好像储存库，到时候往往由不得自己，迸发成诗，所以这绝不是写眼前事物，很可能是上半年在日本京都将近半年的客居中偶得的一闪念，也不是当时的触景生情。”在我看来，这篇所谓的“考证”文章和卞之琳的自述，其实也是诗和现实分界的一个隐喻，诗是随时随地的抽离，虽然往往以现实为依托；诗是对巨大庸常的克服，即便这庸常覆盖着每一个人。诗人有能力在某些时刻克服这庸常，并将其形之于词。我们经由诗句去感受的，也是这珍贵的，哪怕是片刻的，庸常之外的丰饶与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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