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名鹊，有山如华

常芳作家简介

常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战区》、小说集《一日三餐》等。曾获上海文学奖、山东省泰山文艺奖。现攻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

一

站在千佛山的“齐烟九点”坊远眺，如果天气晴好，目力所及的山头好像不止九座。我记得曾经站在千佛山顶多次数过，但是又转眼放弃。九是一个约数，是我们文化中温柔敦厚的部分，就像各地的八景、十六景一样，未必都是有美轮美奂的景致，很多时候只是凑数，客观上方便了文人墨客的题咏，后人乐得以讹传讹，白纸黑字载入史书之中。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泄”，齐烟九点的说法来自唐代诗人李贺。九座山头，淹没在市井中的已经有多座。像无影山，金牛山，都只剩下了一个符号。独有鹊山和华山，远居城郊，像一句古诗说的，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虽然伤感，却是真实的写照。鹊华二山，千百年来，注视着云起云落，繁华与衰落，喧嚣与寂寞。

舜耕历山，把这座城市的历史演绎到上古时期。但因为历史的语焉不详，全国各地都在言之凿凿的考证，自己当地的历山才是真正的舜耕之地。山西历山，浙江历山，湖南历山，甚至还有内蒙古草原上的历山，据统计全国各地证明自己是舜耕的历山有二十多个地方。

但是鹊华二山却无需求证真伪，已经与这座城市水乳交融。

鹊华二山之大名，一是因为元代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一是因为济南八景中的“鹊华烟雨”。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鹊华秋色图》大家耳熟能详，但是暮春时节，站在大明湖南门高高的“鹊华桥”上，于依依杨柳中，眺望鹊华二山的烟雨景致，却是一座城市再也无法恢复的记忆。

鹊华桥原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北宋曾巩任济州太守时所建，当时名“百花桥”，与毗邻的百花洲相互辉映。元代后因为赵孟頫的画，改名为鹊华桥。据史料记载，这座单孔拱形石桥，高逾数丈，画舫可以从桥下随意穿越。《历城县志》记载，游人从百花洲上船，穿过鹊华桥，进入大明湖，由会波楼下出北水门，进入小清河，直到华山。抗战胜利后，由于桥高坡陡路滑，遂将古桥拆除，改为木板平桥。鹊华烟雨从此成为绝唱。

“到了鹊华桥，才觉得人烟稠密，也有挑担子的，也有推小车子的，也有坐二人抬小蓝呢轿子的。轿子后面，一个跟班的戴个红缨帽子，膀子底下夹个护书，拼命价奔，一面用手巾擦汗，一面低着头跑。街上五六岁的孩子不知避人，被那轿夫无意踢倒一个，他便哇哇哭起。”在刘鹗的《老残游记》中，让我们再次领略鹊华桥的气象。

二鹊山之名，一说来自于春秋时期的神医扁鹊，曾在这里炼丹，死后葬此，故名“鹊山”。一说每年七八月间，乌鹊飞翔，布满山巅。还是因为语焉不详的原因，扁鹊之名在各地都有考证，所以我更愿意相信后一个解释。

鹊鸟云集，铺天盖地的情景也许很多人没有见过，在济南生活的这些年，我见过多次。夏天或秋天的黄昏，从趵突泉、五龙潭起飞的鹊鸟飞到千佛山觅食，大概有十几万只，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让人叹为观止。

我曾在多个春天到访鹊山，看黄河蜿蜒东去，看百年前建设的铁路桥上呼啸而过的火车。

明清以来，河运发达，鹊山以及河南岸的黄河渡口，见证了这片土地的繁华。许多南来北往的客商进出济南，首先要到黄河渡口住一晚。我们知道，《老残游记》中的很多篇章就是写的发生在黄河渡口的故事。民国初年，孙中山先生从北京来济南，那时黄河上的铁路桥还没有通车，需要到黄河北的鹊山站下车，坐船到对岸的泺口镇停留，第二天再到济南城。

今人约定俗成的华山，在春秋时期的名字叫华不注，古文中“不”的发音是“阜”，按照《诗经·小雅·常棣》篇的解释，就是水中之花骨朵。

“单椒秀泽，不连丘陵以自高；虎牙桀立，孤峰特拔以刺天。青崖翠发，望同点黛。”这是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对华不注的描述。

历史记住华山，还因为它是春秋时代的古战场。《左传》记载，鲁成公二年（公元前589年），齐晋两国大军在北马鞍山下列阵对决。齐顷公骄傲轻敌，言称“灭此而朝食”，不给战马披上铠甲就仓促上阵，结果，“齐师败绩”。齐顷公被晋军追逼，才有了后人津津乐道的“三周华不注”典故。至于是被晋国军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还是人们一直更愿意解释为是被晋国军队追着绕华山跑了三圈，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南北通衢，风云际会。济南在历史上似乎没有成为首都的可能。有一个史料，是说民国时期著名思想领袖康有为先生来济南旅游，大概是1923年，登上华山眺望，据说被华山一带的美景所折服，因此大发感慨，直言“可以都于此”，是否就是建议把首都迁到华山脚下？

三

山之生色，在水。鹊华二山的美正是在于周围湖水的映衬。

所以大明湖的水面之大，今天似乎无法想象。根据现有的资料看，至少是唐宋两朝，泛舟明湖，可以从现在的水域直通鹊山华山。那时还没有黄河，黄河是1853年后才改道大清河入海的。

所以，唐代大诗人李白才会写道：“昔我游齐都，登华不注峰。兹山何峻拔，绿翠如芙蓉。”可以想见唐宋时期的水面何其大，华山在烟波浩渺中恰如一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在《隋唐英雄传》里，记载有华山脚下的渔民驾船到今天西门的五龙潭秦府，接秦琼家人去华山赴宴，也印证了当时的水域。

“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这是赵孟頫写趵突泉的诗。人们可能觉得好奇，趵突泉的水汽何以会和华不注山连在一起了？如果当时的水面从大明湖直到华山脚下，汩汩奔涌的趵突泉水，汇入明湖水系，水波连天，就不难解释诗人的“夸大”之词了。

赵孟頫画《鹊华秋色图》时，距离唐朝过去了五百多年，而我们今天欣赏这幅名作时，距离赵孟頫的时代又过去了一千年。

我在一部小说中专门写了《鹊华秋色图》里的水泽，试图还原千年前的一幕。

这一年的冬天，一直温暖的江南飘起了又薄又轻盈的白色雪花。回到杭州的赵孟頫坐在火炉边，眼睛凝望着细格窗子外翩然起舞的雪花，断断续续地和朋友谈着北方的人情与风物。和他不同，北方是他朋友的故乡。等他们再次谈到他生活过三年的济南时，朋友眼睛里淡淡的怀乡愁绪，让他慢慢地站起来，去水盆里净了手，又慢慢地走到桌案边，开始画一幅后来使这座城市亦随之增色的泽国风景……

把缥缈的小山形容为“烟”，把水形容为“烟”，正是中国山水画的绝妙。

在前人的诗词歌赋里，赵孟頫自恃已经领略了济南的灵秀，也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它。但是，他到任之后，意外还是发生了。这个意外是，他发现自己还是被那些诗词和耳闻蒙蔽了。街巷里热热闹闹的人群，泉水流经处眩晕的灯光，湖里边纵横着的画舫，柳枝上淡淡的月色，他一处一处经过，觉出那些短诗长词，它们哪里描绘出了济南十分之一的风情与意境，更不要说它灵魂里流淌出的韵律。鹊华烟雨梦幻般的风流，清澈的水泽里映着的连天藕荷，古朴的梦一般的青色石板路，缭绕着香气的白色茉莉花朵，茉莉花朵一般清纯的女子，清澈流淌的水面上氤氲水汽的漫舞，细风里婀娜摇摆的垂柳的恬静，来往于水面咿呀的摇橹声，一切，都是江南的柔美，丝弦的婉约，十里桂花香的淡淡哀愁。无声无息之间，他的心灵早已经潜回到了温暖的故乡……

让他更加喜欢的，是在这座城市里往哪个方向走都能看见山，如同在他的故乡江南，你随意往哪个方向走，都能寻觅到亲切的吴语侬音。

他乡？故乡？这里仿佛就是依稀中的江南了？

有山名鹊，有山如华。它们让这座城市多了一份旷达，一份寂寥，一份悠远。千年后，我们不禁感慨，同样的景致，为什么直到元代的赵孟頫才绘出了《鹊华秋色图》，一部伟大作品的诞生，果真如苏格兰谚语说的，“不是熊找到了蜂蜜，而是蜂蜜找到了熊”？

而算起来，我来济南已有二十年之久，对这座城市的感情正如赵孟頫的诗句，“谁令坠尘网，辗转受缠绕。”

在写关于济南城市记忆的长篇小说《桃花流水》时，我采访了很多济南老城的老人们，听他们回忆泉水涌流的日子，印象最深的就是，大明湖周边的人家夏天吃凉面，都是端着刚煮好的面，到护城河水或者大明湖水里荡一荡，热面就变成了凉面。当然那时的鹊华桥还在，站在桥上还可以远眺“鹊华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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