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我先走了

□金后子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这是一个中年男子突然收到的母亲发来的短信。他有些莫名其妙，随后打母亲手机，通着，但没人接，一种不祥之兆升腾脑际，他一刻不停、急三火四地赶到母亲独居的家……母亲安然地躺在床上，没了气息，身旁放着一个药盒。这一天阳光明媚。

一位同事的儿子长了脑瘤，四处求医无效，几年后，不得不面对死亡。事后，同事对前来慰问的亲朋好友说：“没什么，早有思想准备，权当是儿子出国了。”

这是我知道的两个看轻死亡的例子，当然这样的例子还很多。他们告别所有的繁华与苍凉，勇敢地走向死亡。

有生必有死，万物枯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有的人拼命追求长生不老，有病不惜成本拼命地过度治疗。过去的老邻居，很年轻就当了不小的官，享受医疗保健。谁知命运捉弄人，正在他事业风生水起时，却得了癌症。然后是中西医一块上，手术一个接一个，名医求尽，可以说能想的法都想了，一年后还是走了。遗体告别仪式很隆重，只是人瘦得皮包骨头，躺在鲜花丛中，面目全非。无独有偶，跟这位老邻居得同一种病的一位朋友，查出癌症时五十五岁，身为下岗职工的他只能采取保守疗法，仅仅是打打针吃吃药而已。用朋友的话说：“人早晚是个死，老的送走，孙子满地跑，任务完成了，能活一天赚一天。”想开了，死神反而来得晚了很多，几年后，这位同事告别人世，死得很坦然，没有惊动任何人。平淡的日子一天天过着，人与人似乎没有多少差别，只有当面对疾病和死亡的时候，才看出一个人的风骨。其实，后一种面对死亡的态度更接近动物的自然属性。

你可否注意，在日常过活中，我们是很少见到死狗死猫的，鸟儿的尸体就更难见到了。那它们面对死亡时都到哪里去了呢？当然是自己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当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快要终结的时候，动物们会迅速地到早已寻觅好的地方，当然是非常隐蔽的地方，悄悄地等待着那个神圣时刻的来临——死亡！一位好友就曾看到过自己家里的狗，在病入膏肓的时候，拼命地往山里跑，喊也喊不住，追也追不上。

那些生活在野外的动物更是如此。当发现死神突然降临之际，会悄悄离开群体，独自告别苍茫的世界。很多人看到过苍鹰死亡的过程，那是非常壮美的瞬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苍鹰会竭尽全力飞到江河的上空，然后收紧翅膀，一个猛子扎下，滔滔的波涛立即就吞噬掉它的踪影。

动物们为什么悄无声息、非常隐秘地了结自己的生命，或者说了结自己的病体？不为别的，主要是为了尊严。活着需要尊严，死去更需要尊严，正如西方的贵族，即使走向断头台的时候，也要系好自己的领扣。

我在想，很早很早以前或者说在与动物分化之前，人跟动物是一样的，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也是悄然离去，也是最大限度地维护自己尊严的。可后来，人与动物完全剥离开来，登上了所谓的万物之灵长的宝座，开始穿上衣服，住进房舍，特别是有了医药，生存质量提高，寿命延长，思想丰满，却把生死变得复杂起来，开始惧怕死亡，就有了对死的忌讳，有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死者为大”的理念。

西医西药的引进，在治病救人方面的确发挥了积极的作用，抑制病痛、延缓衰老、增加寿命，尤其是中西医的结合，更是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打开了一条条生命通道。可在医治的过程中，也把自己的隐私和尊严一并交给了医护者。

其实，人得了大病是很难逆转的，所以才有了绝症的概念。骑马的、坐车的，跑得快的、走得慢的，都要面对衰老。面对疾病绝症，医疗又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与其大开大合地折腾，倒不如更多顺其自然的保守治疗。

日本是一个很复杂的民族，好斗，残暴……但其也有闪光的一面，那就是不惧死亡，或许这是武士道精神的副产品吧。在富士山北麓有一片原始森林叫原木青树海，很多老人都是选择在那里跳崖自杀的。当自感来日无多时，他们就会拼尽最后的气力挪到山崖顶，望一望纠结了一生一世的世界，纵身跃下，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这应该是从动物那里汲取的智慧。只有把生死看透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才会视死如归。在日本，人与人交往是很淡的，甚至是冷漠的，包括父母与子女，逢年过节也很少团聚来往，这样反而造就了各自独立的人格，不纠缠于生老病死。说不上是进步还是落后，但有一条，那就是彼此的轻松。其实人的这一生说简单也很是简单，只要记住你生养的谁、谁生养的你就行了，其他人可远可近、可多可少。

赐我躯体，让我承受；赐我生命，让我感知；赐我衰老，让我安逸；赐我死亡，让我安息。这是庄子的生死观，他认为生未必乐，死未必苦，生与死只是物理的过程。因此不乐生，不苦死，不以得而荣，不以失而辱。我们的先人，两千多年前就讲清了生死的道理，只是我们没有好好地汲取和把握。其实人的生与死不是对立的，它们是相伴而生的。也就是说，只要有生必定有死，任何人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生命的倒计时。可以说，地上活着多少生命，地下就有多少亡灵。

在茫茫的宇宙中，地球不过是粒微尘，生命个体就更不足挂齿。人活在世上仅仅是一个过程，长短身不由己，无问东西，迟早是了无痕迹。死亡是绝对的，永恒的；活着是相对的，暂时的。一旦想开，就不会过于计较得失荣辱，就不再深究恩恩怨怨。珍惜当下，过好每一天，最大限度地追求生命质量，才是智者。

（作者系济南周三读书会创始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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