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清醒的大画家

○李栓成

在一次笔会上认识了胡定南。他个头挺高，头发花白，穿着很随意：藏青色的大档裤，黑乎乎的毛领袄，鞋也不知是皮的布的，反正平底，没高跟。加上背个看着十几斤重的旧挎包，使我一下子想起电视剧《济公》的歌儿：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我很奇怪：此笔会系两个大文学期刊主办，全国性的。与会者多为名人名家，最起码也是个差不多的作家，他干啥的，居然混迹其中？又想，管他哩，反正只看穿戴也属不怎么的人。会间活动，他总坐在车最后，那天人稍多，我也被挤到车后了，与他平起平坐。坐时他面色慈祥地道你好，我也皮笑肉不笑地回声你好，便勾头玩手机。

五分钟后，有人因事下车，车内第四排空个位，我扭头对他说：我有点晕车，想靠前坐坐。他连声说好好好，又道：我带有晕车药，给你两粒吧。我说：轻微的，没事儿。

新座位的邻居系某大报的记者，一位精明利索的中年人，他忽然先向后边看看，又侧身向我小声道：你猜刚才与你坐一起的是什么人？我摇摇头。记者继续小声看：可别小看他，他叫胡定南，全国很有影响的大画家，松柏画得特别好，被书画界称之为“松魂”、“柏魂”，海内外都很有名，不信你回去在电脑上查查就知道了。

我马上目瞪口呆，如雷击顶：我的两个老天爷啊，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么一个大人物，我怎没把人家看在眼里呢？我脑子开始紧张活动，细致过滤刚才与他同座及离开时的所有细节。还好，表面上应无啥蔑视人家的行为，但仍忐忑，因心里有鬼。依古话，人有六根，而书画家的眼根都特别好，他会不会从我眼神里感觉出什么呢？

按说他又不是我领导，会后四散天涯，我怎会为此小事耿耿呢？文学系我最大爱好，第二爱好则是绘画，但长期生活在山区小县，很难遇到名师指点。如今大师就在眼前，我却好险失去天赐良机，你说我怎不心有余悸，怎不恨自己憨货？

车至卧龙岗，下车时我即主动尾随其后，并问：胡老师，您背这大挎包是啥呀？我看少说也有十来斤，您把它放大巴车上多好，背着太累人。

不能放不能放，你不知道。要不我替你背一段吧？

不不不，谢谢，谢谢！他说着又下意识地用左臂紧紧夹着挎包，那副珍贵劲儿，仿佛内装珠宝翡翠或成叠的一百元人民币。

在导游的指引下转一圈后，便仁者乐山、智者爱水地各寻感兴趣的地方。我则紧追老胡，警卫员似的寸步不离。他在一石块上坐下，卸挎包，掏出一寸余厚的巨大写生本子，面朝茅庐门前那两人合抱不住的古柏，久久凝视，表情沉重，一动不动，仿佛那繁茂的柏枝中有羽扇纶巾，鼓角争鸣，刀光剑影，赤壁大火，空城退敌……静视良久，即掀本举笔，手中笔微颤，似乎很激动地画起来。龙飞凤舞，笔力力透纸背。瞬间，一株株参天古柏屹立纸上，平心而论，他画的柏太象了，但又比眼前之柏深沉、厚重、古老。画上每一笔似乎都在叙说《三国演义》上一幅幅精彩场面，一个个引人的故事。我盛赞之余，又忍不住道：胡老师，有个问题不解，想请教一下。

说，尽管直言。

你画得象极了，又觉得比眼前的真柏树多点什么。多了啥？说不出，只感到你画的比眼前之柏更雄伟，更令人感动。

他呵呵笑了，拍拍我的肩膀道：画得象，那是摄影式的，我这是写生。到底你是作家，眼睛不一样！谢谢夸奖。

当时觉得奇怪，我明明是婉转地提缺点呀，他怎么说是称赞？直到以后在学画中才渐悟：把景观画的很真叫技巧高，是画匠画。把景观画得即真又味道十足，这才叫艺术。

我俩越来越近乎，终于得到允许，翻看了他视之如命的写生本子，内有泰山、庐山、嵩山、崂山、峨嵋山、五台山，蓬莱山、太行山等，全国名山大川，他均曾涉猎写生。并意外地在其挎包内发现一本唐诗，一本宋词，两书已被翻得发黄，且处处可见笔写评语。我暗自感叹：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两者均强，怎能不成大画家呢？

笔会将散，最后一项活动是他临场作画，赠与会作家，他临上台前我悄声嘱咐：一定得给我一幅。他环指四周道：这么多人，能行吗？这样吧，你把地址给我，待回济南画院后一定专为你画一幅。

笔会散后不久，他果然寄来了一幅他画的千年古松，名为《松泉情怀》，又题“栓成先生雅鉴”。我很意外，很激动，他是大画家啊，对我这样些许之人及些许小事仍如此在心。

去年十月，中国文联权威杂志《神州》期刊第十期以他的作品为封面，以十二个页码的篇幅发表了他近二十幅代表作品，并由记者部主任黄海霞以《浓情写尽松柏风———访著名画家胡定南》为题著文，洋洋七千余字，详尽叙说了这位著名大画家的松柏人格与卓越的艺术成就，当即在全国美术界内外引起强烈共鸣与反响。

我即打电话祝贺，他却说：栓成老弟，我的画还算过得去，但你知道我的不足之处是什么呢？就是需要不断用文学、哲学、国学等知识来不断填补，因为这方面我弱呀。你是作家，这方面我得向你学习，所以我建议，今后咱俩别彼此互称老师，只称兄道弟就行了，行不行？

我曾把以上的事给我的朋友著名作家李克定谈过，克定当时就感叹：这是个清醒的大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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