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乡偶记

□钱欢青

就地过年。我在济南，七十岁的父母在浙江。黄河之畔长江之南，北方之城南方小村，一千公里的距离，风吹过去也要好一会儿吧。

除夕，下午五点半。我和大圆在孩子姥姥家楼下扔沙包，扔到满头大汗。除夕守岁，大圆说要和我比赛熬夜，“看谁熬得过谁！”电话打过去，爹爹和姆妈正在守岁，爹爹说：“菜很好，鸡鸭鱼肉样样都有，你们不来，吃不着了。”姆妈说：“我们都挺好的，你姐姐一家在婆婆家吃晚饭，吃完饭就回来陪我们。你们放心吧。”电话里爹爹声音透着兴奋，每一年除夕爹爹看到一家人好好的，都很高兴。

姆妈还问我：“扣肉好吃吗？大圆和他妈妈爱吃吗？”我说：“好吃，好吃，我们都爱吃，你孙子最喜欢吃。”姆妈就呵呵笑起来，幸福溢满了电话。

扣肉就是梅干菜扣肉，腊月二十九寄到的。一碗一袋，姆妈烧好后专门找人帮忙，做了真空包装。现在大家都知道梅干菜扣肉是我们那地方的特色美食，其实从小到大，姆妈很少做扣肉，一是做扣肉的肉必须好，而且要肥瘦相间，二是做起来的难度也比较大，程序复杂。以前家里来了客人爹爹会从村里的阿草饭店点上一碗扣肉。姆妈说这一次是她自己做的：“你姐姐买了一块好肉，我自己烧的，也不敢尝尝咸淡，不知道味道好不好。”

寄过来的年货有一大箱子，除了扣肉，还有鸭子、蹄髈、鱼干、小核桃、白茶，塞得满满当当。鸭子也是姆妈的拿手好菜，是带汤汁的烤鸭。烤鸭半只一袋，也是真空包装，每半只还配一小袋凝固起来的汤汁。电话里姆妈专门交代，热烤鸭的时候不要忘了把汤汁也放进去，“那样味道才鲜”。鸭子还分两种，烤鸭是姆妈烧熟的，还有一只生的“腌洋鸭”，姆妈说，“腌洋鸭”洗一下直接蒸就行，“什么也不用放，要是不够咸就稍微加一点点盐，再放一点糖提提鲜味。”

箱子拆开，一包一包拿出来，我能想象爹爹姆妈和姐姐姐夫在准备这些年货的场景，包装工作一定是爹爹做的，爹爹特别仔细，绝不会让汤汁漏出来。装箱的时候一定会用上最合理的空间，装最多的东西，免不了还要有一番讨论。果然后来姆妈说：“我说还要给你们塞上两条鳊鱼，鳊鱼好吃，但是怎么也塞不下了。”

“年货箱”里还塞着八包“中华”，两包软的，六包硬的，包了两层塑料袋。我知道这一定是爹爹包的，也知道这些“中华”是爹爹攒了一年攒下来的。老家虽然是农村，吃烟很考究，尤其办喜酒，一定要有“中华”，分到“中华”，爹爹会留着，有重要的客人时可以拿出来，以前我过年回家，爹爹也会给我发“中华”，没想到这次没回家，爹爹居然寄来了。老早以前爹爹说过，过年了，吃烟不能吃差的，总要拿出好烟来的。

除夕夜吃完晚饭，姐姐一家回到村里，视频电话通起来，大圆的爷爷和姥爷也用浙江话和济南话互相猜着意思拜年，又热闹又好笑。济南不能放烟花，老家村里能放，我们于是兴高采烈看了一场视频直播放烟花。

大圆和我“熬夜比赛”没有胜负。过了十二点，我们很快都睡着了。正月初一，我值班，写了两篇稿子，又插空和大圆到黄河边玩。黄河水少，走过泺口浮桥，能绕到河中央去，就是“在河之洲”“在河之沚”的那个“洲”和“沚”。“沚”中有人网鱼有人放风筝，河水虽浅，依然浩浩荡荡，东流而去。到下午五点半又打过去电话，和姆妈聊闲几句，姆妈说：“昨天晚上守岁，我们都睡了，你爹爹一个人看电视看到了两点钟。”

以前守岁，爹爹不会看电视到这么晚，以前过了十二点，爹爹会弄出几个菜热一下，和我一起喝上一点米酒，边喝边聊，就是宵夜，吃了宵夜，才心满意足去睡觉。一辈子土里刨食的汉子，从来不会说思念，但我知道从零点到两点之间，爹爹在思念千里之外的儿孙。

几年前我大学时的辅导员李剑锋老师，出差浙江，回程候机时发给我一首诗，诗曰：“梧桐岂是冷面郎，赤胆忠心待凤凰。寒枝苦立霜中久，一念旧情一重伤。”李老师从未到过我老家，这首诗里却如此巧合嵌入了我老家的小山村的名字——“凰桐”。我曾经用毛笔抄写了好多遍，挑出一张来装到一个镜框里。这两天又提笔写了一次，觉得李老师的诗写得真好——这短短二十八个字里，包含着多少万语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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