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吕琪芬

□王晓梅

那晚，弯月下，打开米切尔耗费十年心血创作的惊艳世人的《飘》，试图让熟悉的斯嘉丽梳理我凌乱的流年。

这枚新月，历经35个四季的更迭，未曾长出沧桑的模样，举头所能看到的只是圆和缺。

我与吕琪芬相别已35年。我应该称呼她为老师的，但我更愿意喊她为吕琪芬。

吕琪芬是我初中时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我的学生时代，曾经有很多位老师教过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在我的记忆中，她40岁的样子，微烫着短发，一双温柔的眼睛上架着一副窄边眼镜，说话时，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12岁时，我和所有处于青春期的女孩一样，有幻想有梦想有爱好。数学是我最不喜欢的学科，我被数不清的抛物线三角代数搞得不厌其烦。我清晰地记得，在初一上学期数学课上，当吕琪芬转身在黑板上写密密麻麻的公式时，我麻利地在书包中掏出刚从同学那里借来的《窗外》。本打算偷偷瞄一眼，不料故事情节着实精彩，吸引着我不忍挪移眼睛。正当我沉浸在《窗外》中，感觉有一双手轻轻抚摸了我的羊角辫。我猛地回过神来，让数学老师在她的课上揪住我读琼瑶，不是自讨苦吃？但很多事情的发展结局往往出乎预料。吕琪芬依旧笑吟吟地走到了讲台，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自然知趣地把书不动声响地放回了书包。

我不安地等着吕琪芬的批评。

直到第二天下午放学后。吕琪芬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当时办公室只有她自己。见我进去后，她依旧笑吟吟顺手拉了把椅子示意我坐下。我惊魂未定落座后，她微笑着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我：“这书送你。”我受宠若惊，双手接过,一看是米切尔的《飘》。迫不及待地打开扉页，吕琪芬的赠言赫然入我眼帘：“不论今后生活中遇到何种挫折，以斯嘉丽为榜样，明天依旧是个艳阳天。”

“喜欢读书是好事，很难得，我支持。但不要在数学课上读。”

“老师，可以不把这件事告诉我家长吗？”

“可以，以后在寒暑假我送你书读。”

清晰如昨地记得，在那个假期，我把《飘》反复读了三遍。此后每个假期她都送我两本书。于是我放弃了琼瑶，爱上了罗曼·罗兰，沈从文、马尔克斯、里尔克。爱上了《月亮与六便士》《寒夜》《瓦尔登湖》《局外人》。更爱上了眼镜后面温柔的眼神，爱上了在我心目中那张特有的微笑的脸孔。当时，我以为吕琪芬家是小小的图书馆，却未曾想过每一本崭新的书都是当年工资不高家境也不富裕的她从书店购买的。

她和我约定，只在课余时间读闲书。

初中的光阴就在期待寒暑假的过程中转瞬逝去。

初三下学期的一个上午，班长宣布说：吕琪芬要随爱人调到乌鲁木齐。惊闻这个晴天霹雳，感觉一把刀子扎在我心口上。不知不觉，我在爱文学的同时已把吕琪芬视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亲人，在我心中她是我的老师，是妈妈，是朋友，更是灵魂的知己。

校长允许我们班提前照毕业照。拍照时，吕琪芬将我安排在第三排最中间的位置。女同学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第一排是各科老师和校领导，她和校长在第一排的中间。

我们策划给吕琪芬送行，她得知后开班会制止了我们。得知她坐火车去乌鲁木齐。35年前没有高铁，我清楚地记得她的路程需要7天7夜。我连夜赶写了7页书信，7页信纸每页写一篇日记，告诉她我心中对她的爱与不舍。写完，粘贴封口后疾速送到吕琪芬面前，羞答答地告诉她，在路上每天可以看一页信。她接过后依旧轻轻地抚摸我的羊角辫，一字一顿地说：“多读经典，向经典致敬，要记得《飘》扉页上我写给你的。”我心中时暖时疼，一边擦拭泪水一边点头。

人生中的缘分命中注定。有些缘分可再度继续，有些分别便是永远的别离。

28岁时，辗转知道吕琪芬工作单位的通讯地址，去信一封。很快她复信，言说将于当年退休，邀请我去新疆。因生活琐碎，工作繁忙，未能成行。与她取得联系后不久，我乔迁新居，那封信无意间丢失。再凭记忆去信，信被邮寄退回。20多年前，科学及通讯技术滞后，手机还未出世。于是，我和吕琪芬中断了联系。

人的记忆是个有限的储存器，随着年龄的增长，储存器的容量越来越小，自动删除一些旧的，填充一些新的。但刻骨铭心的人与事则会始终稳稳储存在储存器的中枢。随年轮的沉淀会越发清晰。这么多年，吕琪芬始终储存在我记忆中。

很多年来，我到过很多城市，却未曾到过乌鲁木齐。2019年初春，吕琪芬因有事来济南，不凑巧那几天我正在西藏，与恩师的相见失之交臂。我得知她在济南，在西藏录制视频诉说了对她的想念与感恩，通过手机转到她与同学聚会的现场。她看到视频后说：“晓梅是我想象的样子，依然是那么秀丽清纯。”只这一句，听得我泪流满面。

在我青涩的岁月，吕琪芬已让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简·爱、凯瑟琳和我的血液混合流淌着。时至今日，那本给我坚实力量的《飘》，我依然将它安放在书橱最醒目的位置，步入书房，站立书橱前，一眼便可以看到亲切熟悉的它，思绪便温习到38年前的那个傍晚，忆起那双眼镜后面温柔的眼睛和那张深深印在我内心深处的特有的笑脸。

许多年来，当我一次次在风雨中无助奔波，感觉力不从心快要支撑不下去时，《飘》的结尾便会跳入我的思绪，暮色苍茫中，斯嘉丽坐在灰色的台阶上，眼神坚定地眺望着墨色的天边，自言自语“明天又是个艳阳天。”

“明天又是个艳阳天”是我冲破荆棘勇往前行的加油站；那温柔的眼神，我心中最美的特有的微笑的脸孔，是我抵挡风雨的温暖雨衣。

你好！吕琪芬!写下这个名字自己眼中就有了泪。发自内心温暖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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