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译与揭示：关于这只虫子的邪恶密码

作者：赵双勇

┬本报记者 赵双勇

变是永恒的，不变是暂时的。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种蒜》中说：“大蒜瓣变小，芜菁根变大，二事相反，其理难明”，他观察到栽培中的大蒜与芜菁的变异。明朝张谦德在《朱砂鱼谱》中看到家养金鱼变异而提出一套通过人工选择培育新品种的方法：“蓄类贵广，而选择贵精”。达尔文则明确指出变异是生物普遍存在的共同特征。

对于美国白蛾来说，也在变与不变中，向中国人一次次展示着邪恶的密码。破译与揭示，摆在每位专家和防治人员的面前。

美国白蛾一生有四个虫态――― 卵、幼虫、蛹、成虫。其卵呈圆球状，初产为淡绿色，隐身于植被间，较难察觉，后逐渐变为灰褐色至黑褐色。幼虫有两种：红头型和黑头型，目前我国只有黑头型。蛹呈暗红褐色，成虫为白色。美国白蛾可谓形状娇小，体态轻盈甚至柔弱，羽化后绽放出一对漂亮的白色翅膀，如果翩然于花间，风韵应不亚于蝴蝶。只是，被极富想像力的国人称为“白衣巫师”的它，早被中国列入“极度危险的林业有害生物”名单。

超强繁殖：一只雌蛾一年最多可繁殖2亿只

每年的四月底五月初，美国白蛾在越冬后羽化，它们怕见阳光，白天隐藏起来，只在夜间取食和交尾，交尾后把虫卵产在树木叶片上。15天左右，幼虫孵出吐丝结网，用三四片树叶织就一个邪恶的网幕，把自己包进网幕里蚕食叶片。

随着幼虫生长，其食量也大增，更多的叶片被织进网幕里，网幕增大、增多，整个树冠最终被犹如白纱布一样的成百上千的网幕包缚。一株树上的叶片被完全蚕食后它们就转移目标，寻找新的树木。据山东省林业专家介绍，美国白蛾的幼虫分七龄，五龄后进入暴食期，会成为一个永远吃不饱的饿鬼，唯一的工作就是吃，所吃掉的食物要超过体重的N倍。

吃的使命结束后它们会落到地上，找一个肮脏的角落，做茧化蛹，然后等待时机蜕变为白衣巫师。成为一袭白衣的巫师后，它们每年会以35公里至50公里的速度，飞翔着扩张地盘，所经之处埋下一样邪恶的种子。

根据已查明的结果，一只雌性美国白蛾一次可产卵600粒至800粒，最多1900粒。虫卵的成活率至少是60%左右，理论上讲，从春天开始，一只雌蛾在山东一年可繁殖三代。到9月，这只雌蛾产的卵至少可繁殖3000万只后代，如果赶上好年风景，其繁殖数将达2亿只。

从9月初开始，饱食后的幼虫化蛹、结茧，隐藏于砖石下、墙缝中、树皮裂缝里、浅层土壤里越冬，待次年春暖花开时，再发动新的一轮劫难。

专家说：“用一只美国白蛾可以摧毁一座城市的绿色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实践证明，一株成材树木，在中等程度被美国白蛾包缚下，不足一星期会被吃成“光头”，如果是严重程度的包缚，三四天就可以吃光。换成未成材的小树，一夜间绿叶被吃光也很正常。

可怕变异：在中国几乎无所不吃

据一位参加过美国白蛾调查的林业专家说：“这种虫子耐饥饿的能力非常强。当时我捉了一只带回济南，在瓶子里放了十多天。不吃不喝的美国白蛾只是身体干瘦了些，但没死。现在公认的是，它的幼虫可以耐饥饿15天左右，这在昆虫界里是罕见的。”

高温和严寒对它们也没什么伤害。根据气象条件分析，美国白蛾在我国北纬20度至50度，东经89度至132度范围内都能生存，40摄氏度的高温和零下16摄氏度的低温里，它们都可以轻松适应。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林业病虫害防治专家介绍，美国白蛾在中国暴发之初取得一定治理成效后，它们在随后几年的潜伏中发生了变异。比如在美国路易斯安纳州的调查证明，它喜好寄生的树有34种，通常寄生于枫香、柳树、柿树上，在美国有为害记录的约100种；到了欧洲，寄生危害树种上升至234种；进入中国之初，它们主食和寄生于桑树、臭椿、白蜡三种，现在变异为可寄生危害300多种农林植物，除经济树种和果树之外，城市中几乎所有的景观树种也被其纳入食谱，如市民所熟悉的榆树、山楂树、苹果树、梨树、樱桃、柳树、杏树、泡桐、葡萄、杨树、香椿、李子树、槐树等。如果“餐桌”上僧多粥少，食物不够了，它们还会向马铃薯、向日葵、草莓、韭菜、玉米、黄瓜、茄子、花生、辣椒、白菜、甜瓜、西葫芦、芝麻、胡萝卜、番茄、大豆、南瓜、茄子等下嘴。它们在中国异化后的“境界”几乎到了见绿就吃、见叶就啃的地步。

专家说，变异在其他生物中也普遍存在，有的是潜性的、长期的。有的变异较明显，时间也相对短些。关于美国白蛾的变异时间、速度等问题理论界还没达成公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为了适应中国的自然环境，美国白蛾杂食性的特征表现更显著了。

那些网幕游魂般悄然出没，所经之处“沙沙”声四起，如同巫师的咒语，一夜间会使绿叶凋零、百木不兴。1995年，天津塘沽区的美国白蛾大暴发，导致28万亩树木数月内被吃成“光头”。2006年5月，北京天坛公园和龙潭湖公园未能幸免，美国白蛾疯狂攻击天坛公园里高大的白杨、成百上千年树龄的柏树，当时的林业专家说：“如果不做好防治，侵入北京市区，对首都的城市绿化将是一场劫难。它甚至可能影响到北京奥运。”

山东为什么无法幸免劫难

在采访之初，记者曾就美国白蛾近两年来在山东大暴发原因询问了专家。

先来看这样一组数字：山东林地面积近30年来快速增加，全省各大中城市都实行了不同力度的造绿工程。山东所处的地理位置大致介于北纬34度至38度间，处于适宜美国白蛾生存的地理空间内；山东气候温和，雨量集中，四季分明，这令美国白蛾生存有了最基本的条件――― 充足的食物来源。再来看这样一组数字：1978年以来山东旅游业快速发展，至2010年，全省接待入境游客366.8万人次，国内游客3.49亿人次，活跃的旅游市场、人际交流无意中为疫区与非疫区搭建了一条通路。同时，山东海路运输途径发达，商品流转、木材贸易频繁。木材、苗木、鲜果、蔬菜以及包装箱、填充物和交通工具都可能成为它们的藏身之所。相关专家说，除这些客观原因外，美国白蛾自身也有一个暴发周期。

据悉，1982山东荣城成功扑灭美国白蛾，得益于当时采取了非常细致的措施，翻地除草，甚至掘地三尺也不放过美国白蛾。一张当年拍自疫区的照片上，防疫人员全副武装，正对进出疫区的车辆化学消毒。在2006年国家林业局组织的新闻发布会上，相关专家说，美国白蛾的再次暴发，不仅有自然扩散的客观条件，也与人的惰性因素有关。思想上麻痹，措施上放松，加上某些人工作上的失误，都造成这两年美国白蛾疫情的反弹。

2006年商河发现美国白蛾后，毕业于山东农业大学植保专业、时任商河县委书记的时文进，要求“全县立即进入防治美国白蛾战备状态，以应对SARS和禽流感的态度，作为一项政治任务，认真对待美国白蛾的防控工作。”但在最初的两年里，这些小虫子并没有引起社会更多的重视。在回忆那段防治工作时，闫家河在相关报告中说，当时全县遗留的防治死角和盲区较多，主要原因是“防治器械严重不足，部分干部群众认识不到位，群众自主防治意识差，整体防治不力等”。

再来看一个事实：随着传统林业向现代林业转变，林木良种的推广，经济林木的广泛种植，全国林木生态环境多样性也在降低。国内外研究学者近十几年来，陆续撰文指出中国现代林业观念、城市景观绿化思路需要转变――― 由于追求景观绿化效果或者经济需要等，人们喜欢推广种植一种骨干树种，这种做法无法支撑起多样的生物系统，对病虫害的抵抗力很弱。在我国，因大面积营造单一的杨树林，曾出现过对天牛等虫害的防治困难。2002年9月，在“三北”防护林重点建设县之一的甘肃永登，农民们将生长了15年的13万株杨树忍痛砍伐，就是祸起杨树害虫黄斑星天牛和光肩星天牛。在杨树林里，小小的天牛处于缺乏天敌约束的食物链顶端。

专家认为，天然林不需要打药和施肥就能存在，其机理是生态系统具有元素循环功能，物种越丰富，元素循环越彻底。单一树种或少数几个树种为主的人工林，生物多样性下降，生态环境无法优化，生态稳定性降低。对此，研究学者指出，美国白蛾在原产地没有大暴发，是与当地的生态整体环境相关的。

记者手头上有一份学者的研究报告提到美国“新林业”概念。新林业最大特点是在林业用地上强调和保持、改善生物结构多样性。例如美国人认识到森林中的“枯立木”和“风倒木”非有害成分，恰是鸟兽、昆虫生存港湾，也是新一代林木发育的温床。处于林木演化顶级群落阶段的成熟林，并非只有采伐才是合理的利用方式，它的林木分类结构具有复杂性和多样性，在生态环境保护中的作用不可替代。对此，不同学者都提出中国要向国外先进经验学习与借鉴，效仿自然生态系统改造人工林，按照不同的生态元素引入其他林木生物品种，注入自然的成分，去除人工林的弊病。在这一方面，德国多年来坚持的“近自然林业”工程便是人工林自然化的典范――― 以地区原生森林群落为样板，发展群落中的主要原生树种，使林木环境接近生态的自然状态。

李际亮，痴迷诱杀实验8年的草根

也许是周氏啮小蜂的横空出世激发了寻找热情，不断有人爆出找到美国白蛾的新天敌。2009年3月23日，在济南，舞毒蛾黑瘤姬蜂被发现。这种深棕色的蜂寄宿在美国白蛾的蛹内，待羽化时吃掉美国白蛾的蛹。

这种蜂早被列入中国农业有害生物名单，因为对棉花极具危害。起了那么难记的名字、而且还是害虫，竟被媒体和市民热捧了数天，无他，只因它是美国白蛾的天敌。由此可见人们对于灭绝美国白蛾的急迫心情，这种心情也被扩散到网上，在百度上输入“美国白蛾”找到的网页达 76万余个，网友跟帖近万条，有网友还献计献策，8年来坚持用“桑树诱杀美国白蛾的实验”河北滦南县坨里初级中学教师李际亮就是其中一位。

李际亮（中）和自己的学生在一起

■数万字实验报告阐述“桑树诱杀法”

河北滦南县隶属唐山市。1990年，唐山首次发现美国白蛾，此后迅速覆盖唐山各县区。1999年，唐山加入了京津冀美国白蛾联防组。兔年的大年初三，记者对李际亮进行了采访。这位46岁的教师站在自己的实验田边说：“感谢媒体对草根防治办法的关注，广泛参与是防治美国白蛾全社会动员的体现。”随后，李际亮向记者提供了数万字的实验报告。

这份来自草根阶层的实验调查报告是对农业、农村、农民、环保及社会发展的思考与求证。自述20多年来一直“呆呆地教书，痴痴地做人”的李际亮始终苦守着一份执着，期待实验成果能在社会中推广。

报告中，李际亮和他的学生论述了用“桑树诱杀美国白蛾”的可行性和效果，用数据说明桑树具有诱杀成本低、方法简单、目标单一的特点。李际亮说，美国白蛾产卵偏爱桑树、榆树、臭椿、白蜡等树，不喜欢在杨树、柳树等乔木上产卵。经过在4.5亩土地上8年的试种，“我们找到了诱杀美国白蛾的办法。我们同时栽种了杨树、桑树和其他树种。春天，第一代美国白蛾在桑树上的产卵率达90%以上，主要集中在树冠中下层。如果辅以灯光，产卵会更集中，摘除虫卵和幼虫就可以达到较好防治效果。6月末至7月初，农作物进入生长高峰期，气温升高，桑果能吸引很多农田害虫的成虫前来采食。按照时序，此时的春蚕开始作茧，不再需要桑叶饲喂，仅剩的美国白蛾幼虫还停留在桑树上，为此可选择适当时机，使用广谱杀虫剂，对桑树上的害虫集中杀灭。”

■众多诱杀植物中，桑树最出色

李际亮说：“8年的经验告诉我们，总有少量白蛾把卵产在实验田的杨、柳上，但不足以造成灾难性危害。秋天，白蛾在9月初进入第三代繁殖期，桑树上又能发现很多。此时用药物就可以有效减少越冬蛹的数量，从而减轻明年春天手工摘除虫卵和幼虫的劳动压力。”用“桑树诱杀美国白蛾”的实验，李际亮以前是在校园里试种，后来在承包田上规模试种，他带领的学校生物科技小组的同学们在实验基地观察和采集数据，积累了大量第一手资料。

李际亮认为，在众多诱杀植物中桑树最出色。它繁殖速度惊人，可扦插也可种子繁殖，还能吸引其他害虫。适时捕杀，效果很不错。与榆树对照，桑树的叶片较大，植株相对矮小，手工摘除或药物防治很方便；与臭椿相比也有明显优势，桑树的枝条更多，容易弯曲。桑树的叶片生长旺盛，采摘对其生长影响不大。而臭椿容易长成乔木，弯折起来很不容易。他说：“也许我们只是提供了一种思路，沿着这样的思路，专业人士肯定可以找到更多相关害虫的敏感植物，从而在敏感植物上有效防治。如果能以多树种综合绿化每一条道路，就相当于在国土上撒开了一张有效捕杀的网。”

李际亮还有个意外发现。他说：“我的实验田紧邻村庄，农民把养殖业的污水、粪便和生活垃圾倾倒在树木根部，对杨、柳等树有不同程度的伤害，唯桑树生长旺盛。这些可爱的农民帮我完成了一个，就是通过这样大规模的筛选，我确定找到了对抗养殖业污染的最佳树种――― 桑树！在路边，桑树与杨树相比，其吸附灰尘的能力更强。这是由于桑叶的表面更粗糙，叶片更多，而且叶片可由地面到树冠全身分布，吸附能力更胜一筹。”为此，李际亮倡议社会各界大力种植桑树，不仅将其作为经济作物来对待，而且可以作为城市绿化用树。李际亮说：“中华民族有近五千年种桑养蚕的文明史。以桑树为基础，曾经创造出灿若云霞的锦缎，我们的文化都被蚕桑农业模式所浸染。今天，蚕桑农业模式淡出了生活，但我们的环境还需要桑树。或者说，新的环保形势需要桑树回归我们的生活。繁殖力强，文化内涵丰富，桑叶、桑果、木材多方面产出，净化污水，净化空气，为大量候鸟提供食物，诱杀美国白蛾等，这些理由还不能让桑树在现代环境中重新站起来吗？应该补种桑树了，这是中国真正意义上的国树。”

■专家：试验可行值得深入探讨

2月11日，李际亮又主动与记者取得联系，说愿意将自己现有的200余株、10年树龄的桑树捐献给济南，而且自己小的树苗很多，可为各界提供。

当日，记者就李际亮的相关实验和诱杀思路采访了几位林业专家。专家认为，病虫害防治中，改善树种结构，在疫区和城市绿化中，可以用多栽植美国白蛾厌食树种的方法，以减少其成虫的产卵场所，同时可间隔栽植美国白蛾的嗜食树种。作为引诱树，防治时重点可放在这部分树木上，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从而在植物群落上抑制美国白蛾的繁衍。李际亮的实验就是这个理论思路的一个体现，是可行的，是值得专家学者深入探讨的。有的专家说，这个办法不仅是可行的，而且有一定学术价值。另有专家说，美国白蛾的喜食树种很多，桑树的诱杀作用有待在更大规模和范围内实验，一个地区的小规模实验成果，在全国疫区大范围推广的可行性、正确性、有效性都有待进一步论证。但所有专家都一致认为，李际亮的行为是值得肯定和赞扬的，人民的智慧和力量是无穷的，希望社会上有更多的李际亮涌现出来。

很多防治专家会把与美国白衣巫师的“斗法”比喻为一场战争，这场由一只小虫引发的战争最终结果如何？专家们说，这是一场持久战，是一场人民战争，只有建立长效机制，把全社会的力量发动起来，才能最终控制住这种暴发性、隐蔽性、复发性、顽固性极强的生物灾害。

在许多城市，防治美国白蛾已实行跟踪督查、问效问责制度。去年泰安实行了一日一督查一报告制度，全年下达限期除治通知书2895份，通报279人，处罚226人，罚款11.8万元；菏泽去年对3个县的5个乡镇和1个县直部门进行了通报批评，并下达《限期除治通知书》12份；省防控指挥部办公室先后3次明查暗访，直接深入45个县（市、区）、135个乡镇（办事处），检查美国白蛾发生情况和防治效果。而在资金投入，防治队伍和监测预报体建设等方面，许多疫区都有硬性规定。另据来自省林业局的一份报告，到去年，山东43处国家级中心测报点基础上，新建了37处省级中心测报点；全省各地根据美国白蛾疫情监测需要，按照每个村固定1至2名虫情调查员的标准，共配备疫情调查员25687人，基本建立起了村村虫情有人查、有人报的监测网，测报点和村级监测人员实行日报告制度，县级以上实行周报告制度，森防管理部门及时向政府和防控指挥部成员单位发送疫情信息。

这一切都在证明，中国人正努力寻找着破除美国白衣巫师咒语的力量。相信在这种力量打击下，所有咒语都将失灵，由一只小虫而起的恶性生态环境，最终回归正道，失控的能量最终会被纳入正义的轨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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