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塑造“我们”的城市 贾沛韬

对于现代人而言，归属感不仅仅关联故土，而显然更多地属于那些对“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来说有着相当的塑造性或亲和力的城市。那些城市如果能表现出特殊的身份或特性，往往可以催生出最强烈的城市自豪感。许多人确实想保持特殊性，维持和丰富自身的文化、价值观和风俗习惯，他们相信这些是其身份认同的组成部分，如果缺少了它们，其群体生活方式将受到很大削弱。他们会为城市及其所代表的价值观而感到骄傲，进而促进独特的市民文化和生活方式。

这是著名政治学家贝淡宁教授与艾维纳教授在合著的《城市的精神：全球化时代，城市何以安顿我们》中强调爱城主义的意义所在。

在《城市的精神》一书中，贝淡宁与艾维纳两位作者用两种叙事方式——一种是继承自瓦尔特·本雅明的逛街讲故事的传统，另一种是以个人经历为基础的更具历史感也更个人化的言说——考察了世界最具吸引力的九大城市的精神。

与《城市的精神》相比，续篇《城市的精神：包容与认同》因多位知名学者的联合加入而更具包容性，体现了真正的人际和城际的多样性，也带来了更厚重、更具体、更多样的价值观。

就前面提到的塑造性和亲和力来说，蕴含在一个城市中的社群主义认同感，大致可恰当地理解为两类：一类可称之为“站台”式的认同，一类可称之为“家灯”式的认同。后者意味着，在一个处于重重伦理关系、过着种种社会生活的个体身上，没有任何塑造性力量能够比那个自己成长起来的地方更为有力或更为重要；前者则强调旅行和迁居的意义，意味着即使一个原本在空间上和文化上（包括关键的语言方面）都遥远相隔的市镇，也可能为一位过客提供知识上和价值上的影响，并参与重新构建后者的生活叙事。

虽说从城市的特质和人们在其中的心情和感受来看，每个城市给人的感觉都不同。但《城市的精神：包容与认同》中讲述的所有城市都更近于“家灯”式意象。无论是中国城市中的“融汇人塑造人”的大熔炉式的上海，儒家文化特性鲜明的曲阜，有着“悠久理想化历史”的青岛，安逸包容却也在气味和趣味上独富个性的成都，还是大型全球化城市中的面貌模糊饱受误解却又“火”与“花”二重属性俱备的东京，理想化而又错位的世界主义的消逝与重构的过程中后殖民情境中复杂的孟买，典型的总是在地理上和政治上处在中间地带从而成为“多层次和逆流之城”的伊斯坦布尔，从日常生活开始即展示出喧嚣的人本主义和显著的权力结构的共存及冲突的伦敦，“属于所有人”从而确保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的阿姆斯特丹，历史感极为轻薄却迅速跻身全球化典范的迪拜，乃至小城市中的地方主义与合作精神塑造的展现出“后政治”图景的丹佛，被城市的品牌化推广和实质性的地方主义复杂城市特性合力主宰的超越特产化的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在既处于国内经济危机和失业难题之中而又面临移民潮的巨大压力的双重困境下仍能全城联合坚持“爱陌生人”特性的希腊小城塞萨洛尼基，以及多元文化在其中自由展现从而大获成功的兼具物质主义表象的马来西亚岛市槟城。这十四个城市各有各的不同和非凡之处，并由此让常住和常往的人们心生自豪感。

城市既是实践深层多样性的典范，又是在审美和伦理意义上洞察、见证、以及学习普遍性的场所。根据伯纳德·威廉斯的“厚实伦理概念”学说，这类伦理概念综合了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即“是”与“应当”）而成为更牢靠的实践指南和生活依据，因此我们才有望更好地辩护并保有一种实质性的个人主义，过一种不会为反思所摧毁的伦理生活。于是，特质各异的城市看似排他的个性，实则反而是对往来其间、生活其中的个人人生意义的真正捍卫。

在《城市的精神：包容与认同》的导言中，贝淡宁和艾维纳开宗明义地说，完稿之际正值美国和欧洲经历着有关移民的激烈讨论和政策变动的关键时期。而近期又适逢加泰罗尼亚经由公投宣告独立。在近年来被排他性公民-市民身份刻画的世界格局中，每一种具体的城市生活究竟能够有助于消解文化共存之危机，还是会加剧民粹主义类偏见，地方视角的城市社会学和城市政治学观察，正好有望给出适当的解答思路。也正因如此，《城市的精神：包容与认同》讨论城市的身份和城市居民的身份，讨论“市民”的骄傲，也就格外有回应性价值。

而总的来说，《城市的精神：包容与认同》的格外成功之处在于，那些极具魅力的城市书写，不仅能使读者对这些城市本身心生向往或追加回忆，而且能轻易勾起读者对内心深处的站台或故园的思怀，从而最终加入“城市的精神”的尽情书写和共同塑造的事业中来。

“何年今日伴何人”，是晚唐崔橹的诗。“我的车站在你身旁”，是三十年前齐豫的歌。对可爱的城市和可爱的居民而言，何年今日何城伴何人的顾念，以及与之相关的于斯长久停留以及频频返回的愿望，就是关于城市的精神以及城市社群主义最深切的体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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