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有胡杨

陈玉福

胡杨之于西北，就如同梅树长在孤山，诗意在于灞桥落雪中的毛驴背上，必得在万花纷谢一时稀的隆冬时节去探，方才能领略到真义。

西北是没有梅花的，雪却常有；杨树很多，胡杨却又不常见。往常要赏胡杨得驱车几百公里到金塔或者额济纳旗去看，费时费力的执着，为的无非就是一赏大漠之中生长的胡杨林是何等奇哉妙哉，顺便晒个圈以证“旅游”罢了。大多数人选择在深秋踏足胡杨林，流连忘返于层林尽染的斑斓金色中，一泓清流、半株老树，云天倒影、流沙横卧，拍了靓照然后兴尽而归。

同样作为西北人中的一员，如此惬意之事我却是并无经历的，工作繁忙算一个因由，但真正阻拦脚步的是耗不起那个时间和精力。要知道，即便从甘州出发到最近的金塔胡杨林也需要将近600公里，一来一回耽误良多，索性便忍下满怀向往埋头案牍，一次次许愿等闲些了再去，但到底心上存了点点遗憾。

只是没想到，这点遗憾终是在家门口得到了圆满。正值三九严寒中刚下了一场雪后的第二天，听闻甘州区的小胡杨林基地就在离城区十四公里的黑河滩上，我难抑好奇便带着“讲好张掖（甘州）故事作家提高班”的作家们去踏雪寻访。沿着滨河新区一路往南，出了城区再向西南而行，驰过黑河大桥，于兰新高铁桥下穿过，连霍高速隔壁就是甘州区黑河滩生态治理项目，也就是未来的张掖市城市森林公园所在地。几千亩林地在昔日千疮百孔的河滩荒地上扎根成长，虽在严冬，无花无叶满目萧条，但亦看得人目不暇接颇多震撼，而我要踏寻的胡杨林就是其中之一。

穿行其中，绿色白边和红色黄边的健身步道曲折蜿蜒，与形态各异的人工湖两相呼应，为林地更添养眼之处，也同时将整个林地营造出一种曲径通幽的新奇来。两千多亩胡杨林给人的视觉冲击是不容小觑的，尽管它们在甘州落户仅有一岁龄，为黑河滩却已经装点了三百多个晨昏景致、四季风物。据说黑河糙石滩是种不活胡杨的，可眼前这片蔚为壮观的林地真真实实存在。“这正是2019年冬和2020年春新冠袭来的严峻时节栽植而成的”，项目负责人如是说。我大感诧异。病毒凶恶，你们也敢出门施工？我问。负责人黝黑的脸膛上绽出一抹信心十足地笑来，不无骄傲地回答：“我们一手抓防疫，一手造林地，两个多月便完成了，管道设备都是本地工厂里自己制造的。”我释然了，对他们能够在那样的非常时期安全高效地如期完成绿化造林任务更为钦佩。值得这般引以为傲的，应该就是甘州速度了吧！

胡杨与梅花，两种截然不同的树种；甘州与杭州，两个相对极端的地域，在我看来却奇异地同属于雪花，同属于一个季节。踏雪寻梅，动人的无非是那份暗香浮动疏影清浅的风雅和清高，而踏雪履霜来探胡杨，所执着的却是百折不灭、铮骨自成的傲然了。如果说梅花是寂寥中的孤芳，那胡杨非金戈中的英雄莫属了。

古人陆诏珩曾有言，把雪后寻梅，霜前访菊，雨际护兰、风外听竹称为野客之闲情，文人之深趣。俱都与闲情逸致脱不开关系，在许多人心目中这些花树也是妩媚旖旎，须得于江南的小桥流水边、草庐茅檐下去赏才算情趣，最好再有一二红袖添香的知己佳人便做了天上人间。那样的风花雪月，在我看来一如江南烟雨朦胧，和西北的硬朗疏阔又是两个极端，梅兰竹菊不论是谦谦君子还是袅娜佳人，必然都是唇红齿白鲜亮明快的，而胡杨则更像是风尘染鬓眼含沧桑，甚至面目黧黑衣饰黯淡的糙汉无疑。这般形貌正是西北大汉的写照，刚直耿介洒脱不羁，骨子里还有着倔强执拗和十足的自信，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认准了一件事就坚定不移地做下去，不必在意其他。这份决然中不计一切的坚毅，只有胡杨，也唯有粗糙如胡杨、深沉亦如胡杨的西北人独具风骚。

活着昂首一千年，死后挺立一千年，倒下不朽一千年，这是胡杨三千年的传说，更是它具有的另一个精神——顽强坚贞。大西北人喜爱胡杨、崇拜胡杨，据统计仅在西北五省区有超过10万人用“胡杨”或者“大漠胡杨”来做网名，从中就可见一斑了。还有人将胡杨的坚贞品格赋予爱情的美好寓意，认为它一生都在追逐水的足迹，沙漠中的河流无论如何改道变迁，胡杨都始终相伴相随，永远不会退缩，永远不会放弃，坚持到底的勇气和行动寓意着爱情中的不离不弃。

胡杨是随着青藏高原隆起而出现的古老树种，唯一生长在沙漠里的乔木，且十分珍贵，可以和有“植物活化石”之称的银杏树相媲美。它曾经广泛分布于中国西部的温带、暖温带地区，如今却除了柴达木盆地、河西走廊和内蒙古阿拉善一些沙漠中的河流两岸还存在少量外，全国胡杨林面积的绝大多数都蜷缩在新疆南部的塔里木盆地。甘州胡杨林基地之中有一片胡杨林地的树苗正是从金塔县移植而来，取的都是正宗老胡杨幼苗，旨在改善黑河滩生态的同时，也有要把这一古老树种延续下去的愿望。目前建成的黑河滩胡杨林只是项目一期2200亩，等到后续工程陆续建成，这些不及盈握的小树将会在甘州扎根繁衍生长壮大，假以时日，甘州人徜徉于黑河边的城市森林公园，耳边是黑河涛声、鸟鸣啁啾，眼前细水长清、胡杨吟风，那又该是何等超逸的趣志呢！

爱梅者，多爱梅花宁可“零落成泥碾作尘”，也不肯卑躬屈膝的孤绝，高雅清纯太过难免目下无尘愤世嫉俗。而我独爱胡杨，泥沙俱下之中还能恪守自我，也许少些风雅但胜在一身豪气安贫若素，多艰苦的环境里都能昂首挺立。真喜欢胡杨便无关季节，不只欣赏它盛放的灿烂，严寒中踏雪而寻，与其说是寻找胡杨，不如说是在寻找心灵的滋养和精神的支撑。习惯了高楼林立水泥钢筋的冷硬，时常去看一看树木、品一品风雪，说闲情风雅也罢，散心采风也好，不必像古人那样远赴深山幽谷、荒村茅店，也不必经历危崖绝壁、千辛万苦，已经是十分欣喜的幸事。饱览胡杨之姿得偿心愿，人生也变得更为通透明了，最可喜这份幸福就在家门口触手可及，令这个寒冬也仿佛温柔起来，心底里都是沉甸甸的满载而归的踏实。

千百年来，胡杨毅然守护在边关大漠，守望着祖国的西北门户，防风固沙、涵养土壤之余展示着自身坚韧不拔的精神品质，它坚守一方、造福一方，可贵可敬因此而深得人们赞颂。触摸它的温度，仿佛摸到了甘州人脉搏的跳动，亦感受到了他们身处逆境守志不移的千般坚韧、万种精神。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无论是树木的成长还是一份事业的发展，抑或家园的建设，无不由小到大由弱到强而来，甘州胡杨林，未来一定会成为西北一道具有特殊意义的靓丽风景线，延续三千年的美丽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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