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春夏楼下那棵苦楝树的枝叶都能伸进我家的阳台里与

每到春夏，楼下那棵苦楝树的枝叶都能伸进我家的阳台里。与旁边的树相比，这棵苦楝树高出许多，竟然伸到了六楼，枝繁叶茂。不知是谁，什么时候，竟然将它砍了，只剩下半米高的树墩。那天，妈妈坐在树墩上默默无言，我却有失父之痛——这是爸爸种下的，是我的父亲树！

父亲走时，我才20多岁，懵懵懂懂，痛过哭过就过了。望着眼前光秃秃的树墩，心痛似乎甚于当年——爸爸，爸爸，却原来，你竟走得这么远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才能找到你？那是1989年，父母刚从来宾搬到柳州不久。一天，爸爸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棵树苗，就在正对着我家阳台的地方种下了。他一个人挖坑、种树、培土、浇水……默默地，不作声，也不叫我们帮忙。这是他的一贯作风。现在想来，父亲是孤独的，在他的情感世界里，始终少了一份可以互相支持的力量。他7岁丧父，10岁丧母，在哥嫂的怜惜与呵斥中长大。小小年纪当学徒，严厉的师父让他学会了沉默和服从。成家后，母亲只给他生了三个女儿。我猜想，他是失落的。

父亲就像这棵苦楝树，为我们家的四个女人遮风挡雨。妈妈娇气而懦弱，父亲对她呵护有加，不像传统家庭的丈夫对妻子那样粗暴。只要父亲在家，总是他起床为我们做早餐。冬天好冷，我心疼爸爸，下决心要比他起得早，可是，总没能实现。

父亲只读到小学毕业，但我一直认为他是有文化的人，骨子里蕴含着浓郁的文人情结。他读过许多书，《三国》《水浒》《西游记》《隋唐演义》等等。小的时候，家里穷，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收音机。我最喜欢停电，因为停电的晚上，爸爸妈妈就不会去同事家打牌，点一支昏暗的蜡烛，父亲就给我们讲故事。他是很传统的旧式男人，在三个女儿面前，总是板着面孔，不苟言笑，与我们保持着令人生畏的距离。只有在讲故事的时候，才满脸满眼都是笑，小眼睛闪动着耀眼的光彩，能照亮整个家。

我读初一的时候，一天，他从外地出差回来。深夜起床，看到我正在认真地读他用来包东西的旧报纸，《中国青年报》。第二天，他竟然为我订了半年的《中国青年报》。正是这张报纸，打开了我对文学、对文字的梦想之窗——将来也要当记者，让自己的文字出现在报纸上。如今，我的梦想成了现实，爸爸却没有看到。

在那个闭塞的年代，在那个封闭的小城，这份报纸是我的最快乐、最幸福。爸爸从未表示过什么，半年后，他又帮我续订，直到高中毕业。

那时，他一个人养活全家，生活非常困难，我从读小学到高中毕业，从来都没有过一个新书包，没有过一把雨伞，却拥有了一份报纸。

父亲离开我们22年了。这些年来，我不愿意想起他，因为，我始终对他怀着深深愧疚而不敢面对——父亲心底里对我的失望同样也是我心底里不能愈合的伤，现在我的心有多痛，爸爸当时的心就有多痛。

父亲走后，我们就视这树如父亲。每到祭日，我们都会在树下烧纸钱祭祀他。

父亲一生平平常常，但是，至今，念他的好的人很多——他善良、大器、正直、乐于助人是出名的。他视名誉如生命，极其爱面子。宁愿自己吃糠，也要让别人吃米。后来，我品出了楝子的苦涩——如果不是为了回报在父亲重病时给了我帮助的人，我是怎么也不会做那个决定的。父亲应该看出了个中隐情，所以他只能无奈地叹息。

——父亲树，我一生的福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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