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味道》

上期提要:大概是1990年,极偶然地,在广州路一小巷里发现了一处。门面极小极小,也可以说根本就没门面,关起门来与住家无异,开门时才有一块写有“新疆拉面”字样的硬纸板放在门口。店主是个女的,三十多岁,从新疆返城的知青,里里外外,就她一人,切肉切菜,揉面抻面,涮锅洗碗,从没见一个帮手。

问题是她不急,按部就班,慢条斯理,脸上是落寞的表情,甚至还透着矜持,这让人想催也没法催,只好带张报纸去看,或者,就干等。有时也跟她说说话,她倒也不是不搭腔,却总是像抱定了少说为佳的宗旨,店家的热络是一点没有的。有时我在那里也碰见南大新疆的学生,应该是这里的常客,两三个一起,叽哩哇啦地讲,似乎只是这时,她的话稍稍多些。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呢?她的店因此像她脸上的表情一样落寞。好几次,就我一个食客。也许中午加晚上,能卖个十来份就不错了。除了必得有漫长的等待之外,我想还与价格有关,她一碗面要卖八元钱,须知当时的小煮面、兰州拉面都只有两元钱上下。但她的面量大,料也特别足。我每次都吃得撑,但她似乎从来没想过可以减量、减料,卖得便宜些,也许她是维持新疆标准吧。

我通常要去吃都是在中午,只有一次是晚上,店里就我一人,面做得了她就在一边收拾,收拾完了就看报纸,看一会儿就对这边张一眼。后来我才意识到,她是在等我吃完。果然待我放下碗,她也起身,锁上门往公共汽车站去了。那时私人开的小吃店常是利用私房,既是店面,也是住所,她却显然是家在别处。这房子是租来的?不知道。即使在她系上围裙忙着的时候,好像也与她的店无关。

这里面像是蠢动着一个故事。其实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串故事,只是外人不知道。可惜我不会写小说,若是个小说家,也许我会从她身上演绎出一篇小说。会写成一个美女吗?想不起她的长相,似乎个子蛮高,长年生活在西北的人中少见的白净,此外就没印象了。

零食

万年青

一

草木无情人有情,有情的生物会移情,会寄情,于是很多植物都被赋予各式各样的意义。比如情人寄情于玫瑰,高洁的君子寄情于梅、竹、兰、菊。我小时候正当“文革”年间,似乎不分男女老幼,何种身份,大家都寄情于万年青。万年青属草本植物,四季常青,可盆栽,栽在盆里有点像君子兰。此种植物被认为寓有吉祥如意之意,很有些年头了,但也不见得就比其他吉祥花草更得人青睐,也不知那时何以成为全民性的选择,用以承载我们对伟大领袖的祝福。也许不论从字面还是从寓意看,它和“万寿无疆”天造地设,恰可配套成龙?

对我而言,万年青肯定是最具“文革”色彩的植物。如果知道其时无数供观赏的植物均已定性为“资产阶级的花花草草”,莳弄花草被目为封资修思想的表征,至少是革命意志衰退的表现,你就会感叹万年青的幸运。许多人家的花圃成了菜地,据说钓鱼台国宾馆院里都拔掉花草种上了玉米。1973年基辛格来访,周恩来显然以为对来自资本主义世界的人,多少还要以资产阶级的方式接待,会见的所在,想弄些花草点缀,不想偌大国宾馆,遍觅不得,结果派人满北京城搜寻,终在什刹海花房一老园丁处携归几盆菊花。

并不存在一张钦定的关于植物的黑名单,不过在那样火热的革命氛围中,我们无师自通,都能心知其意。大体上那些华贵的、娇嫩弱不禁风的、孤芳自赏的,什么兰花、牡丹、芍药、海棠、米兰等等,都有“资产阶级”,至少是“小资产阶级”的嫌疑,即令不是“杀无赦”,也是远离为妙。

革命的植物列举起来比较困难,与“破”字当头相应,说“是”要比说“不是”冒险得多,不过具有革命意味的植物肯定是“疾风劲草”型的,比如“泰山顶上一青松”,又或老人家笔下出现过的,比如“欢喜漫天雪”且在“丛中笑”的梅花,“分外香”的“战地黄花”,其无产阶级属性自然也不言而喻。万年青之未遭摒弃,显然也与其拙实的外表,与其四季常绿有关。但它与长青的松柏还是有别,主要并非喻示革命意志之坚,至少我的意识里,万年青乃是祝愿、祈福的符号。有这印象,可能是因于它通常出现的场合。盆栽的万年青常摆放在像前或两侧,不管是在公共场合还是私人家里,都是如此。我有个同学家养了两盆,平日放在一五斗柜上,上方是一毛主席像的镜框,看上去有点像供奉祖先的意思,因为不是供品、香炉之类,就一点也不“封建”。

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万年青是在画上,或是图案里。我不知道有无野生的万年青,如果有又是什么样子,因为画上看到的都是一盆一盆的,根据画上的形状去判断,今天的人十有八九会指为君子兰,但“疯狂的君子兰”是上世纪80年代的故事,当年如果我们会错认,只会是相反。图画课上老师也让我们画,在我看来,以画植物而论,其难度仅稍高于画向日葵——忘提了,向日葵也是很革命,很劳动人民的,“向日”这一点让它占尽便宜,何况又那么朴实有用,事实上可以径直看作庄稼。画向日葵,最简单的办法是先画个圆,里面纵横打上网状的格子,再乱点上一阵,算是葵花籽,外围镶上一圈尖齿状的瓣,就成了。画万年青则不能抽象化、几何化到这地步,不过也好办,左不过下面画一只盆,上面对称地画上向两边张开的宽宽的叶子,中间画些小圆圈代表花,也就完事。你若说这一点不写实,那我们所见大多也是图案式的。

图案式的万年青印在茶缸、脸盆、盘子,还有你能想象到的许多器皿上。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出现在墙上。全民大跳忠字舞那段时间,好像也是墙头涂鸦的高潮期,到处见人往墙上喷语录或领袖像。我说“喷”,盖因都是在纸板上先镂空弄出了图样,图样摁在墙上,红漆以喷枪照镂空处喷去,待移开样板,便现出红色的图案来。通常是头像,常有万年青同在,也就是说,在这一类的画里往往是与一盆或数盆万年青为伴。——触目皆是,内墙、外墙上都看得到,有人甚至还喷涂在玻璃窗、玻璃门上。

二

当然,万年青也不是没有离开毛主席,岿然独存的时候。关于这一点,有其时上海产的万年青饼干为证。实话实说,我想起万年青,完全是那饼干的蛊惑,关于饼干的味觉记忆,也实在比那植物的形状细腻、真切得多。还不仅是味觉,我也能清晰地想起万年青饼干的样子:圆形的,中间是一盆万年青,环绕着一圈齿轮状的细密的边,很像一枚勋章。纹样特别清楚,即此一点也见出该饼干的品质不凡。

下期看点:万年青饼干的尊贵也见于它出售的场所,在南京,只有两处可以确定无疑地有售,一是鼓楼的副食品大楼,一是长江路口的南北货商店,又以前者最保险,然而即使在那里,也有脱销的时候。饼干不稀奇(虽说穷人家的孩子未必有多少机会吃到),万年青饼干则不能以寻常饼干视之。我关于饼干的记忆有点两极化,一极是最便宜的玩界饼干,一极是“万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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