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槐花开

董国彦

笔名诗歌兰星，六十年代末生，甘肃省榆中县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创作以诗歌、散文、小说为主，乡土气息浓郁。

五月的大西北，多数花吐蕊之后，大地才有了入夏的感觉。早晨没课的老师都喜欢走出办公室在蓝天下透气。他们不是在教学楼后的操场里三三两两地溜步，就是在楼前的操场里打羽毛球、兵乓球和篮球。篮球场地上流过一段争抢地热闹之后，汗流浃背地或蹲或坐，在篮球架附近喘气。阳光趁人们不在意的时候从楼顶上溜下来，悄悄地爬在了人们的身上，我提起上衣，用前襟抹去了脸上的汗水，风也给面子，从楼空隙间送来一丝凉意，身后沐浴在阳光里的树木瞬间也有了青春的活力，打着快乐和谐地拍子。

一缕不易察觉的清香扑鼻而来，我下意识地吸吸鼻子，扭头在远近搜索，除了看见几根稀稀疏疏的冰草挺拔在墙角下颤抖，就是树窝里刚睁开眼睛的几朵蒿草，心里纳闷，难道花香是从楼上人家的窗户里爬出来的！几个人似乎也闻到了花香，抬头把目光望过去，一个窗户挨一个窗户地查找。“哎呀，那不是吗！”徐子惊喜地嚷，几个人睁大眼睛还在窗户上，“那不是吗，是槐花，你们的眼睛纯粹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我们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绿色茂盛的叶子间，瞅见一串像乳牙一样的小花簇拥在一起，像葡萄一样从浓密的叶子间探出来，攀住柔茎，缀在苍老遒劲的枝干上，像白色的精灵一起嘻嘻哈哈地荡着秋千，洒下淡淡的清香。

椭圆形的嫩叶，躺在阳光里翠碧而流亮，一只蜜蜂儿挥动着轻盈的薄翼一会在这朵月牙上停停，又移到另一朵小花蕊上匆忙。对于槐树，我经常在乎绿意随风而动的流淌，像伞一样为一串串迟到的花香遮风挡阳。对于舒展淳厚清香的花朵很少投入一丝情感，我怕漂泊的思绪会触动我童年贮存在心底，能装满一火车的心伤。

第一次上三年级，本村高中毕业的高疯子给我教数学。他练过拳，体罚学生像嗑瓜子一样随便。第一天上课，他讲课的时候走下来，就给了我恶狠狠地几个耳光，丢下一句：“你还看火车！”，然后他潇洒地出了教室，只留下两脸火辣辣发烧的我站在那里，不明所以地承受教室冷冰冰的目光……晚上回家听大人们说第二天就要划分土地，实行包产到户。我终于找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宁愿当一辈子羊倌，再也不敢去念书。

年底，我如愿以偿地成了一只山羊和五只绵羊的统领。羊吃草的空隙里上崖爬屲地挖柴胡和秦艽；羊进圈了，提上铁锨，去寻找狗儿刺，砸地骨皮，晒干了，交给生产门市部换钱花，因为红庄火车站离生产门市部两分钟的距离……整整疯玩了一年，至今回想起来那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第二年秋季开学，还是被苦口婆心的母亲劝回学校，也因为高疯子几乎把学生都打跑了，村上不要他了。

那时，陇海线上奔驰的火车头是蒸汽机。我家住在曲儿岔隧道的东口，距离李家坪火车站大约十几分钟的路程，和红庄隔一站，虽然只两毛钱的车票，谁也舍不得，因为铁路沿线的人扒车次数多了，都成了老油条。

等车是最耗费人精力的。徘徊在火车头常停的地方，表面上看，我们悠闲地等待慢车庞大的车头呼啸而来，实际总觉慢车来的坦然，我们守望的鬼鬼祟祟，像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看红色巨轮像饱经沧桑的老人不紧不慢地放慢脚步，我们做贼似的跟着他的步履，迫切地希望停下来，生怕丢下自己火热的胸膛无情而去。许多和我一样的人，争先恐后地挤上客车车厢和车头相接的狭小空间，脚缩在车头屁股一脚宽的过道上，手挨手握紧过道的抓手，焦急等候发车的汽笛响起。

一次卖了地骨皮，离坐车的时间还早，无事人似的在红庄车站上转悠。看几趟车刮起路上的煤渣，柴草飞走，呼啸东西。一辆东去的货车停下来，穿蓝色铁路服的运转车长一手捏着卷起来的一绿一红的小旗，一手抓住栏杆潇洒地攀下来，在黑色守车附近，手背在屁股上浪漫地转悠了一会，站在道砟石上招手，起初都认为他向认识的人打招呼，都把头转过来扭过去地看，发现站台附近空荡荡的，除了我们一同去的三个游魂，连一个鬼影子都找不到，大家才意识到运转车长给我们打招呼。他右手握住红绿旗的手柄，指着三道以外空地上的一排大槐树，用不相信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带着“谁能爬上去”的戏谑味，我们都被气笑了。“我收槐花，这么些一毛钱。”他把红绿旗夹在腋下，用手拢起头大的样子。我们点点头，都向槐树冲去，谁都心里明白，一毛钱可以换两个冰棍、五盒火柴……何况那么点，许多猴子爬上去，苍老虬枝开始打颤，繁茂的碧叶间一阵响动，够得着的槐花都被掐断脖子，从高处跌落，残肢断臂死尸般地躺在自己的脚下，一串串槐花再也没有了甜蜜的笑靥。“好了，估计都能卖几块钱了！”只听谁吼了一嗓子，大家都溜下树来，把上内衣装进裤子里，边弯腰拾捡地上的白色尸体边揣在腰间，一会大家腰间鼓鼓的都成了大肚子婆娘，甚至有的还脱下外套，把衣袖打结，装满了两个袖筒，像褡裢似的搭在肩膀上去交差。

运转车长早就守候在道心里，蹲在备好的大纸箱前，目光炯炯地看大家把腰间的“孩子”放下来，填满纸箱的空旷，才慢慢抬起腰来，一个口袋接一个口袋地挖几下，摸几次，最后拍一拍。大家用眸子盯着他的动作，想象着能交到自己手中的数额。

开始发钱了，你一毛，他一毛，事很凑巧，刚到我跟前，他两手一摊，“哎呀，没钱了！后天我还来，还收槐花，就这个时间，我来给这个摘得最多的娃娃给五毛，不，给一块！给信号了，我走了！”

他端起槐花，一步一步走向守车。我不知如何形容当时自己的心情，只觉他走近一步守车，都扯出一缕失落。他举起箱子，先架上守车，然后潇洒地登上去，没有举旗致意，随一声汽笛向东逝去。

约定的那个日子，我扒车去了红庄，像伤痕累累的槐树孤苦伶仃地站在火车站，向车来的方向酸甜苦辣地张望，期待那个运转车长在瞳孔里出现，点给我赊欠的花香。别说一块，就是给一枚两分的钢币，我也愿意再次为他奔忙。

可是，一连几个这样的日子过去，树上的槐花打结，再也没见过运转车长。

以后，多次去那里，总希望碰到他，直到今天他还在灯火阑珊处隐藏，那句许诺早已变成了伤，在槐花吐香的日子随风而动，久久地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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