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背上的外套

终究是秋日了。

早晚温差大，清晨时分出门上班，晨露凛冽，骑着电动车风驰电掣的我，总需要披件外套才好出门。

下午下班时，尚有艳阳残留，虽不再是夏日的毒辣，却也余温感人。那件外套，便时常被遗忘在办公室。时日久了，办公室的椅背上，总会残留两件外套。

今天早上一进办公室，看见椅背上的外套，忽然想起张爱玲奶奶那句名言：生命是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这句话用在今时今日，特别贴切。

倒不是我的生活有什么虱子，而是在爱玲奶奶百年诞辰之际，《第一炉香》的预告片出来了。效果比当初定妆照出来，还惊悚。

彭于晏太健壮阳光，永远是学校篮球队的小哥哥样貌，那张脸，阳光灿烂，前途光明，说起话做起事来，也是一派坦荡磊落。一丁点没有乔琪乔的阴晴不定。“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的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

那个时代流行的男人身板，不是现下的健身房腱子肉型。彭于晏那身让万千少女迷恋的肉身，对这个角色来说，也太过粗蠢。

于是乎，大家又开始讨论谁最适合那个阴郁的青年男人。

有人提到张国荣。其实很多很多年前，还很年轻的他拍过一部叫《侬本多情》的电视剧，就是根据《第一炉香》改编。虽然他不是张爱玲笔下苍白的混血男子，但身上那份优雅贵气和纨绔风流，是此后所有后生都无法比拟的。遗憾的是，一来电视剧拍得太早太早，距今怕有四十年，也不大红，现在的网友，怕是没几个记得他演过乔琪乔。二来女主角没选好，容貌气质太黑壮粗笨，面相也过于老气，扮梁太太的贴身女仆之类，也嫌不够；若是拍个《红楼梦》，留在王夫人身边，倒是合适的。

作为女主角的马思纯，和彭于晏一样不适合角色。张爱玲笔下，葛薇龙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唯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马思纯整个人是傻傻笨笨的好姑娘样儿，没有那种为了虚荣浮华的折堕，没有那种欲望一半被牺牲，一半变了样的兜兜转转的压抑与挣扎。

就连被很多网友大赞的俞飞鸿版梁太太，也完全不对。俞飞鸿很美，但是，一来，她那浓眉大眼的美，不是梁太太。“薇龙这才看见她的脸，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薇龙却认识那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照相簿里珍藏着一张泛了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二来，俞飞鸿美则美矣，却没有风情。预告片里，她穿着黑色礼服戴黑色礼帽，黑色面纱下那张干净素雅的脸，努力的表现风情万种，却看得人尴尬万分。想起很久以前看邓婕的访谈，说演王熙凤红了以后，一直想挑战自我。有一次演了一个风尘女子，很努力地诠释角色，结果成品出来后，所有人都在说这哪儿是沦落风尘，明明是警方暗访。

成熟女人的风情，样貌身材从来不是最重要的，你看蒋雯丽陈冲邬君梅，都有一张充满了风情的脸。梁太太的眼睛，不应该是俞飞鸿的干净，而是躲在窗帘后，看见年轻侄女和自己的小男友眉目传情，又有醋意更有看穿这姑娘虚荣可折现的冷漠老道辛辣……

这眼神，曾在《霸王别姬》里惊鸿一现的蒋雯丽，演来最合适。

到现在都没搞明白，曾经拍出过《人到中年》《天水围的日与夜》《桃姐》的许鞍华，是怎么挑出这么一堆不合适的演员？

说到底，许导自己都不适合张爱玲。张爱玲是冷眼旁观、坚硬纠缠的，她笔下的男女，除了曼桢和世钧，似乎都没什么爱情。再为对方着迷，彼此心中都有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再有情有义，也是利己。她从不给读者炖鸡汤，残酷冷漠的现实与人心，才是她最擅长的。但包裹这一切的，又是极其华丽的物质。穿衣打扮，吃穿用度，张爱玲爱写这些，并且这些细节，都为她的人物服务。

而许导不是。她是一个物质生活极其简单朴素的工作狂。她对物欲没有太多迷恋，这样的人，要怎么拍出梁太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怎么拍出葛薇龙“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地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

许鞍华是好的，张爱玲是好的，但是这一切，就像厨房门背后那张食物相克表，太多单独存在都没有问题的东西，凑一起，就是毒药了。

想起《倚天屠龙记》里，赵敏初出场时，那道百转千回的下毒技术——微风拂面，花红柳绿的绿柳山庄里，酒桌上摆着江湖中人人忌惮觊觎的倚天剑，群豪临清芬、饮美酒，和风送香，甚是畅快。不知不觉中，在一丛丛看似人畜无害的芙蓉花“陪伴”下，便中了剧毒。幸亏张无忌熟读《毒经》，第一时间想起酒桌旁的芙蓉花叫“醉仙灵芙”，假倚天剑是用海底的“奇鲮香木”所制，二者皆无毒，但是凑一起，就是剧毒之物了。

话扯远了，回过头想想，值得欣慰的是，这部小说在诞生八十年后，依然能引起这么热闹的讨论，有这么旺盛的生命力，就是文学本身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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