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二憨,大名郭呈图,人称“郭神仙”,不仅在村里是个人物,三里五庄也有名气。
记忆中,郭二憨六十岁左右,花白头发,面容平和饱满,不仅不憨而且机智诙谐,上过私塾,随身挎的布袋里总是放一本没皮的四角号码字典。村人称其二憨,大概是因他终身未娶,一生独居,衣裳破了自己缝,针脚又粗又大。
郭二憨多年一直住村南二里生产队菜园边上的土屋,土屋门朝西,门低窗矮,里洼外高。屋前有柳树,旁有水井,井上有水车,郭二憨自己拔水吃。屋后种了菜,葱郁一片。土屋往西一地身远是通往县城的南北道,村里人下地干活、进城赶集,土屋就成了歇脚避雨的去处。
郭二憨春秋穿一件灰白袍褂,懂点卦术,爱给人测个字算个卦,但他不是打板走街串巷谋生计,是有一搭无一搭。村里人找他算卦的不多,就是找他问问东西丢了还能不能找到,灵不灵说法不一。但东边巧兰三奶奶讲,郭二憨算得是准,有一次她下晌回家丢了钥匙,找到郭二憨请他算一算。郭二憨仰头看看正午的日头,掰着手指掐了几下,说,丢不了,出大门往东顺院墙找,差不多能找着。果然,在柴禾垛边上找到了。喜俊家说那一年她丢了三十块钱,怀疑是别人偷了,跑房上准备去骂,郭神仙路过,说,喜俊家,不用骂,你要是不骂,备不住有人从东南方向给你送来。喜俊家说我就没骂,傍晚票夹子被看场的送了回来,是干活丢在了东南场里。
郭二憨曾给宗印算过卦,是推算婚姻。宗印外号叫“小要”,一天到晚怕找不上媳妇。郭神仙持一个小竹筒,三枚清钱,把清钱装进小竹筒,摇一摇,倒桌上,记下反正,再摇,再记,又换成卦符,念念有声,神情投入。我在书上看到过八卦注解,那年十五岁,不知深浅,看着看着,忽然说:二爷,你给宗印叔推算姻缘,是先天八卦还是后天八卦?这句话没头没脑,不着边际,把郭神仙给说愣了,怔怔地看我,再往下算,就不大自在了,额头上见了汗。我回去给父亲说了这事儿,父亲生气了,斥道:郭二爷一辈子命苦,给人算卦不是为钱,是份闲在,是看他能把村里的事装多少,真不懂事。
郭二憨对村里的事确实了如指掌。
村里谁家和谁家是近门,出没出五服,辈分如何论,清清楚楚。村里出生的孩子,不管是岳家李家,生日他都记得准确无误,比人家大人记得还清。村人说他脑子好使,后来知道,他经年挎在身上的布袋里有一个用纸片辑的小本,里面有一截秃头铅笔,隔些日子他就去前街后巷转一圈,那些事早就悄悄地记在小本上了。
郭二憨有不少典故。
他年轻时给大户扛过活,因他调皮捣事,周围大户后来谁也不敢雇他。有一年他给一家大户打短工,夏收大忙,短工们在院里吃饭,窝头就咸菜,蹲着吃,把头被东家让到堂屋里吃,花卷子咸鸭蛋,喝烧酒,郭二憨心中不忿。一天,他看到把头又被让进了堂屋里,自己就装憨卖呆往里跟。东家不高兴了,说,小郭,屋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不该露头不能露头,门口有狗,露头狗咬。秋天,东家派郭二憨跟大伙种蒜,别人都是蒜嘴朝上往地里种,他一色地蒜嘴冲下,结果他种的那畦老没动静,主家纳闷,扒开一看,知他捣了乱,回来冲他发火:小郭,蒜嘴朝下,成心捣蛋吧,这么种能出苗吗?这时郭二憨才慢吞吞地说:当家的,不能露头,露头狗咬。东家听了哭笑不得。
郭二憨有一个绰号,叫“锅里蹦”,村人皆知。1964年,村里搞社教,社教队长朱广杰带人串户访贫。那时,郭二憨还住在村里,朱队长走到他家时,他正准备烧火做饭。朱队长问,老郭,做什么饭?让我们看看。郭二憨赶忙按住锅盖说,不用看了,今天煮的田鸡。工作队一个叫潘家亮的年轻干部觉得稀罕,执意要掀开一看究竟。这一掀不要紧,从锅里“噌噌”蹦出几只扒了皮的蛤蟆,郭二憨赶忙趴在地上扑抓,边抓边骂:“不要脸!光腚就往外跑!”笑得朱队长他们直捂肚子。打这,“锅里蹦”就叫开了。
郭二憨知道的老事多,也爱给我们小孩子讲。他常给我们讲马本斋、刘仙舟,讲民国二十六年土匪破了村圩用铡刀铡了岳文林,岳文林就是喜伟他爷爷。一次,听他讲莘县塔,我们都说没见过。他一指身上的布袋,说,看吧,这就是莘县塔,真的就这模样。他身上挎的那个布袋上画着一座玲珑宝塔,就是莘县塔。接着叹口气:可惜了啊,九百年的宝塔,打宋朝就有,好好的就给拆了,“破四旧”破的……
知道郭二憨会画东西,我们就跑去求他在烟盒纸上画一些鸡鸭鹅狗之类,他落笔即成,换头儿是我们逮老鸹虫给他喂鸡。郭二憨养鸡与别人不一样,土屋周围都是生产队的地,他怕鸡毁坏庄稼,挨个把鸡喙剪去一截,没事还在路上训练那些鸡赛跑,手拿棍子,嘴里吹哨,把鸡从东边赶到西边,再从西边赶到东边,来回赶,干活的社员一旁看得乐不可支。
郭二憨手巧,会编筐编篓。生产队时候穷,他就自己割些荫柳条、紫穗槐条编成鸡篓到集上去卖。一次,他赶集去卖鸡篓,路上碰到赶集的彩贵,嘴巧,外号叫“四妮儿”。看到郭二憨身上背的鸡篓,就开他玩笑,说,二爷,你这破鸡篓子还有人要?能卖出去?郭二憨听完呵呵一笑,脚下不停,边走边说:四儿,我这鸡篓子不卖,送人情,一般人还不送,夜里个去城南徒骇河给龙王爷送了俩,虾兵蟹将都说好,就乌龟王八说不好。逗得赶集的人哈哈大笑。
郭二憨一生不患忧愁,他说,哭笑都是活一天,自己得高兴着点儿才行。有一年,他的土屋着了火,别人急得不得了,他却一边救火一边嚷嚷:“烈火金刚———烈火金刚啊———!”救火的人跺着脚地乐。
郭二憨八十二岁离世,生前无近人,死后无仪式,去似微尘。
这些年回老家,我还会从郭二憨当年住的地方路过,土屋已是踪迹难寻,那棵柳树也早没有了,那地方如今全都盖上了蔬菜大棚,村民早晚在那里侍弄蔬菜瓜果,累了就在道旁小坐歇息。
那时,大家一定又想起了郭二憨,还有那个歇脚避雨的土屋。
新闻推荐
商报聊城消息(通讯员姜宾)“感谢你们,要不是你们给安装了两台变压器,我们这项目就得耽误了。”3月12日,国家电网山东莘县供电公司彩虹党员...
莘县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莘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