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
传教士一直在急切地看着雅歌。“先不要哭,先不要哭孩子。”他更加急切地说,“你告诉我,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已经……他已经死了。他们全都死了。”
雅歌使劲地在摇着头,好像是在期望着,她摇动起来的头发,能把那些令她恐惧的东西全部从脑袋里赶出去。
“你是说,大少爷他……已经死了?”传教士惊讶地看着雅歌,瞪圆了眼睛。
雅歌带着传教士朝病房后面一个防空洞里走去。在防空洞最里面一个拐进去的小洞前面,雅歌把蜡烛递给传教士,然后,她弯腰扒开了洞口一堆草。“教会里派人到街上清理死人的时候,我跟着去了。刚到街口上,就看到了大少爷。我说这是俺哥,求着他们,偷偷地把大少爷搬到了这里。这些天,我天天都到解剖室里去弄福尔马林,来这里给大少爷擦一擦。”
传教士凝视着鹿镐其。有一会儿,他的目光仿佛被法国剧院里打亮的脚灯照射了一下,那些刺目的光,让他不得不闭了闭眼睛……
这一天傍晚,传教士查理先生离开临沂城时,从教会医院里带上了两个人——— 鹿镐其和一个只有两三个月大的男孩。孩子是荞麦从教会医院收尸队的人手里抱来的。教会医院旁边一户姓王的人家,老老少少十六口人,荞麦都认识他们。日军攻进临沂城时,那一家人都藏进了家中的地窨子里,可最终只有这个孩子活了下来。因为已经奄奄一息,看上去,这个孩子就显得更瘦小了,仿佛才刚刚出生。传教士抱起他的时候,他闭着眼睛,似乎连睁开眼睛的那点力气都没有。
四十五
安葬鹿镐其这天,天气同他最后离开家那天几乎一模一样,是一个季节里最上好的一天。没有风,也没有雨水降落下来;阳光不是特别明媚耀眼,但也丝毫不算灰暗。就连阳光照射在物体上的温度,也适宜得仿佛是谁特地前去定制的一样。天空下面所有的物体,草木,石头,河水,泥土,飞翔的鸟翅膀,它们全部都以各自最本真的色彩,在属于它们的位置上,自然而然地呈现在那里。稍微不同的是,天气极其相似的两个日子,一个是在秋季,而另一个是在春天。
已经是农历的三月末了。山野里,漫地里,沟沟坎坎里,包括一些石头的皱褶里,那些该开的花都在纷纷扰扰地盛开着,该绿的叶子都在拥拥挤挤地绿着。天地都被包裹进了一层暖洋洋的气体里。
鹿邑周独自坐在暮色里,在山坡上一片杂树丛后面,远远地看着给儿子送葬的人群。整个锦官城的男女老少都出动了,他们密密麻麻地围在那里,瞅着鹿丰年指挥着一帮男人,在巴三和宋武生的带领下,挥舞着铁锨,在那里堆起了一个足足有一亩地的麦穰垛那么大一个土堆。
傍晚送葬的时候,梅如是怀里抱着传教士带来的那个孩子,脸色安详地跟在鹿镐其的棺木后头,踉跄着步子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就连他的父亲和母亲,也没有能阻止她到墓地里去。
落日之前,天空一会是绿色,一会是紫色,仿佛是谁躲在那里,飞快地转动着传教士从英国带来的那只万花筒。被光线照射着的那些树木的叶子,都在发着红色的亮光,带锯齿的叶子边上,锯齿轮廓像南沂蒙县的山峰那样鲜明。
鹿邑周坐在它们的阴影里,眼睛不眨地看着儿子的墓地。他无法相信,这种覆顶之灾,还是再次降临到鹿家来了。在他不远处,几只归巢的鸟,一直在那里扑棱着翅膀鸣啭着,仿佛一刻也不愿停歇下来。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天完全黑下来之前,鹿邑周望着儿子的墓地,对躺在像一亩地的麦穰垛在一起的那个大土堆里的儿子鹿镐其说。这一天下午,鹿邑周始终在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位管家提着盏马灯,在杂树丛后面找到他,小心谨慎地喊了声“老爷”,告诉他,传教士查理先生和梅老爷他们,一大帮亲戚朋友,都还在家里等着他。
离开那片杂树丛的时候,鹿邑周又朝埋着儿子的墓地那里张望一会。那会儿,送葬的人都回家了,那里也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黑暗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如同一团墨。他只能在那些墨色里,继续默不作声地想着儿子的眉眼,身架,说话的声音。“爹,我回来了。”在儿子被众人从教堂里抬回家,走进家门的一瞬间,他听见儿子声音洪亮地对他说。在他这样想着儿子,从墓地方向收回目光时,那里已经有人燃起了一大堆火。那堆火焰不停地在漆黑的夜空里跳动着,挣扎着。他看着那些火焰,觉得它们仿佛是想把那里的黑暗烧出一个透明的洞来。
“我让巴三带着油坊里的伙计,在那里陪着大少爷呢。等把您送回家,我随后再去陪着少爷。”现在,鹿丰年在说到油坊里的伙计时,总是记着要避开贺六里的名字。在贺六里回到锦官城,进了鹿家庄园告诉老爷,“二少爷和宋武生的侄子宋长河,已经追上第五十九军,跟他们走了”之后,鹿邑周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下晚,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直到第二天,他才吩咐鹿丰年,以后若是没有要紧的事,就别让这个小伙计再到大宅子里来晃悠了。
墓地里,那堆火一直在燃着。鹿邑周手里拄着文明棍,在一盏马灯照亮的山路上,跌跌撞撞地朝锦官城走着,边走,边停下来,转过身子,朝儿子墓地里那堆熊熊燃烧的火焰望上一眼。他每转过身子去望上一次,那堆火就会变小一点,距离他更远了一点。而在他身边,两侧,那些隐藏进了夜色里,令人无法在黑暗里辨清枝叶轮廓的草木,依然跟平时一样,在万物欣欣向荣的春天里,不惜一切地散发着一团一团只有春季里才会有的那种醉人气息。
鹿邑周被身边那些无法推开的浓烈气息包围着,缠裹着,艰难地迈着步子。每迈出去一步,这位父亲都会觉得,南沂蒙县的这个春天,竟然是如此漫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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