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子、香炉和拂尘 ——“赵德发传统文化小说三种”赏析

成永生

墙与碑

前年冬天到临沂参观，在坦荡平原上走了好一阵，车外但见原野漠漠、草木萧萧，在这无边静寂之下，隐藏着多少撼人肺腑的话语啊。不远处就是有名的沭河，清冷河水缓缓流淌，默默滋养着周边的田地和村庄。在河的两岸，曾发生过一次不大不小的战役，桥那边就是因此而著名的村子。村里专门建了一座陵园纪念此役，陵园中有革命烈士纪念碑，也有村里名人的坟冢，一股静穆之气笼罩着陵园，令人肃然起敬。穿行于村子中，沿街是齐整的房院，统一样式的空心砖墙上，刷着亮眼的涂料，写有气势不凡的口号，看得出常有人来参观。它们后边几排房屋还是老式，红砖青瓦，暗绿门窗，显得灰旧黯淡多了。再后边，望得见几间低矮草屋，屋顶苫着枯草，被风雨剥蚀得失了形的土墙，摇摇欲坠却屹立不倒，让人惊奇它们怎么能站立那么久呢？

忽然想起，律条村就在这儿吧？律条村人的君子梦，不正像眼前这一面面墙，百年来不断变换着模样么？赵德发先生的《君子梦》呢，就是记录着这艰难变迁的一块碑子。律条村是民族的缩影，碑文是历史的见证，一代代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兴衰浮沉、追逐徘徊，都写于其上、凝固其中。

这块碑子完完全全是在这片大地上出产的：

它就地取材，选用这儿特出的石料，浑厚坚实，粗砺大气。整块碑子分作三段，连结处明显，碑子正面镌刻两个大字：君子。笔划方正，勾划严谨。君子，儒家文化追求的完美人格，齐鲁之邦做人的最高标准，就在这片大地上发源、传承。千百年来，这一理想人格如何成长、变迁的？碑子上没有详加注解；现今条件下如何将它继承、弘扬呢？碑子没有给出答案，也难有答案。碑子记下的，只是律条村人并不成功的实践，这未免使它略显单薄和笼统，缺乏历史深度和力度。

它厚重坚实，背面详尽铭刻了律条村人的言与行、食与色、善与恶，点划深处，将人引入天理与人欲、道德与物欲的深层思考。食色，人之所欲也，君子尚未能免，何况芸芸众生？天理，君子所求也，灭欲而从之，又何其艰难？君子治心，不在灭欲，在不逾矩；君子牧民，不在去私，在不违规。法律之上，高悬德律，互促互补，方得善治。对这些涉及人性人伦、大政大道的宏深课题，碑子没有深作索解，仰望只见许正芝额上的伤疤、墙上的主席像、遮遮掩掩的十字架，还有簇簇竹子、莠草而已。

它简明易解，制作上传承了民间石匠的手艺，凭老经验斧凿锤敲，不求精雕细刻，散发泥土气息。碑子通体几乎没有什么装饰，最打眼的是浮凸其上的那株雹子树，它枝叶清楚，随风而舞，似乎在暗示什么，是什么呢？总之，这块碑子也许稍嫌粗糙，可毕竟立起来了，立于读者大众心间。现下，我们需要更多这样的碑子，而不是涂涂抹抹的外墙。有了它们，我们会更正确地对待祖先、子孙和自己。

拂尘贯道

不知为什么，看见《乾道坤道》四个字，脑子里随即浮现出一样东西：拂尘。坐下拜读这部大作，拂尘的影像愈加清晰。拂尘？是的，小时候自己热看的武打片中，总不乏手持拂尘、飘然来去的道人，他们仙风道骨、逍遥自在，让自己心追意想、梦萦魂绕……看着，想着，不禁幻想追随九指道人打坐希夷台上日夜修炼，也炼就让心电图呈直线的神功。这时也恍然大悟：拂尘，拂尘所象征的道教，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原来一直流淌在自己的血液中，渗透入自己的骨肉里啊。

拂尘，世间最简单的物件，却蕴藏着乾坤大道。你看：它是刚与柔的完美组合。一头是坚硬的柄，一头是柔韧的丝，刚柔并举、无缝对接，生动体现了道家的大智大慧。它是一与多的具体诠释。一根坚实的柄，盈手可握，牢牢固持其端；无数绵长的丝，捏搓不尽，终要攒结一处；如纷扬万法终究归一，亿万基因皆存于人体。它也是静与动的有机统一。摆置于桌案上，它是庄严的法器、圣洁的标志；旋舞于道人手中，它又化作神奇的武器，百千柔丝变为尖针利芒，惩恶护善。它还是道与佛的共同爱物。道法、佛法本来相契相融，拂尘与香炉、烟烛、圣像等一起，共同构成了庄严法界，让人顶礼膜拜、心生虔信。

《乾道坤道》之与《双手合十》，正如拂尘之与香炉，珠璧联合，二美兼备，是真正的姊妹篇。从主要情节看，都是一位志诚之士执著弘扬大法，历尽艰难，终成正果。从故事背景看，都发生在物欲横流的现下，名利主宰人心，伦理道德沦丧，扶正祛邪任重道远。从小说场景看，一个在清净圣洁的芙蓉山，山上有奇幻曼妙的流云峡，有千年未解的藏宝处；一个在世外仙境般的琼顶山，山下有忽满忽涸的玄溪，溪中有超然的希夷台和水底的逸仙宫。从人物形象看，主角都是志坚信虔的青年人，配角既有坚毅的严师高徒、热心的信众同道、暴发暴无的企业家，也有为家为爱心动而终归大道的妙龄女子，有为名为利迷失心窍的政客和僧道，还都有一位行踪怪异若颠若仙的老人。从写作手法看，主体都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中又掺杂浪漫主义、神秘主义因素，令故事波澜起伏、摇曳多姿。

读罢全书，最大感受，也如当年看见道人执舞手中拂尘一般，一是生了些清静心，二是多了份神秘感。清静心者，书中详解修炼养生之术，崇尚自然，致虚守静，返朴归真。如拂尘一挥，清风缕缕，洗心涤虑，让人通体舒泰，身心复归于朴。神秘感者，是书中得道之人，练就无解神通，能洞观宿命定数；如拂尘轻摇，掐指一算，即可预知前生后世，暗示吉凶祸福，让人亦惊亦惑，愈加敬信道教之玄奥莫测。

道家深察辩证，有无相生、长短相形，拂尘亦然，是书亦然。试陈一二：拂尘因其构造简单，也显形体单薄；小说情节稍嫌简单，让人起“不解渴”之憾。拂尘因其简朴，难作雕饰；小说亦少生动细节，主要人物多粗线条勾勒，面目稍嫌模糊；倒是老睡仙、江道长等虽着墨不多，却神龙见头不见尾，叫人印象深刻。

双手合十敬炉香

多年前，赵德发先生写过一篇散文：《高旻之禅》。文章中，先生叙述了自己在扬州高旻寺参禅的经历。比这经历更详尽的是，娓娓细述了佛家参禅特别是参话头“念佛是谁”的久远历史，还有几位高僧的开悟情景。那篇散文，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双手合十》的预告；不久之后，这部大作就面世并引起了轰动。

如果说，《君子梦》是赵德发深入故土大地，磨凿的一块岁月斑驳的石碑；那么，《双手合十》可看作是他融汇佛教文化，打造的一座雅致端庄的香炉。现在，这座香炉就摆在我面前，炉中细香袅袅，铜色熠熠生辉，吸引的人不由要抬手擦拭一番，使它愈加光亮可鉴。

这是一座精雕细琢的香炉。作者犹如一位精益求精的能工巧匠，为打磨出完美如实的作品，深入寺院丛林实地考察、访问学习，搜集材料、筹划尺度，推敲款式、完满装饰，最终向人们奉上了这一独出匠心的杰作。出家人的生活，古人笔记诗词小说中不乏记述；以佛教人物、故事入小说，沈从文汪曾祺贾平凹也有成功尝试。而以佛家为题材演绎长篇，《双手合十》恐是首部。书中对佛家居所陈设、礼仪规范、法事程式、佛学义理等的绍介翔实全面，几无漏处。原来在佛门净地，也有欲望、有纷争、有对欲望的克制、对纷争的化解；还要面对世事的侵入，和对这侵入的妥协和拒绝。作者严谨细致的描述，让那世外天地如同只可近观、不可亵玩的香炉，令人神迷更令人深思。

小说中，作者一改以往朴实厚重的语言风格，以优美生动的文笔，勾绘了芙蓉山的远观近景，如慧旻首次入山时看到的雪景、流云峡的曼妙奇景、水月在月夜下背经的幽景等等，栩栩如画，令人神飞。书中还巧妙点缀了当地史志、掌故传说，诸种细处如香炉上耐人品味的纹饰图样，为全书增色不少。

这是一座构造独特的香炉。像平常所见的香炉那样，它有自己鼎立的三足：一是现实主义，一是浪漫主义，一是神秘主义。在叙述方式上，作者独出心裁，采取一种“平行式”结构，每章(秦老诌死后的末章除外)后边，都附加一篇“秦老诌的诌”。借这个谙熟当地风情掌故的老人之口，向人介绍了芙蓉山的历史背景、民间传说、恩怨情仇，巧妙地将历史与现实衔接、佛门与俗世交汇，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感和厚重感。

这种“平行式”结构手法，删繁就简，除蔓留枝，大大节约了笔墨，省却了过多的叙述，使小说主题集中、情节流畅、线索清晰。犹如匠人在香炉不显眼处留的落款，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疯疯颠颠的碎嘴秦老诌，有时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有时让人想起《废都》中收破烂的老头，过目难忘。

这是一座坚实具足的香炉。小说直面物欲横流的现实、功利浮躁的人心，呼吁信仰，倡树道德，对现下如何弘扬光大佛教也进行了深度思考。通过诸多细节，生动展示了人心中佛与魔、善与恶、持戒与破戒、物欲与道德、情感与理智之间的反复搏斗，揭示了精神塑造的艰难复杂。正如香炉需要经过不断地打磨、锤炼，方能坚固完美。

小说主体是中规中矩的现实主义，也不乏浪漫主义色彩。尤其临近结尾，诸种人事趋于圆满：一度误入歧途的孟悔终于醒悟而削发为尼，借卵生子的孟忏得知真相后断然出家，春心怦动过的云曼妙通过练瑜珈调适了心境，连一向唯利是图的郗老板夫妇也痛悟前非皈依佛门。至于主人公慧旻，更是成功破解千年藏宝密诀，挖出佛像时也顿然开悟，成为飞云寺主持得以弘扬正法。所有这些都给人信心，让人望见和谐圆融的美好前景。当然，作者心怀良好愿望，把小说收束得也许太理想化了。佛家大义，世事无常，残缺是常。若藏宝诀仍然悬疑，佛像还深埋地下，诸种苦难、丑恶现象仍未遏制，慧旻弘法之路曲折漫长，留个大大悬念，引发人深深思考，岂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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