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石匠生涯

其实我知道，父亲不愿提起当初是怎样开始石匠生涯的。因为我有好几次听见知道底细的人提说此事的时候，父亲都会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搪塞过去。但我还是从那只言片语中看出了端倪。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中期，那时候的父亲刚二十来岁，按照沂蒙老区我们那个偏远小村的习俗，是要提前给老人砌坟打棺的。意思是当人已经上了一些岁数后，就要提早张罗着修一座空坟备着，身后的衣服也要置办，棺材更要提早挑上好的木头打好。那一年，有人拉了父亲去帮人家砌坟。父亲自然是不太情愿的，因为觉得不吉利。然而却不得不去——— 因为那时候父亲家里的境况相当窘迫，为了生计，奶奶会颤颤巍巍挪动着一双小裹脚走四五里山路去门市部用一枚鸡蛋换盐吃。

从那之后，父亲就正式抄起了手锤、瓦刀和钻头，开始了近半个世纪的石匠生涯。石匠其实是一种非常苦累的活计，据说是好汉子不屑做，孬汉子做不了。为什么呢？但凡有些头脑有些门路的，都做别的轻快营生去了，谁还愿意一身土一身泥一身臭汗地出憨力？而那些头脑不怎么灵光、手脚没把子力气的当然又做不了。如今的父亲已经快七十岁了，在我们哥俩一次次地软硬兼施和他身体状况的警告下，才算是光荣退休，从石匠这个行当里退了下来。只是，在闲散的日子里父亲偶尔手痒，还是会摸起陪伴了他半辈子的瓦刀手锤看了又看。我想，从那锈迹斑斑的瓦刀上，他能看到这大半生那些叮叮当当的往事。

在我蹒跚学步的年岁，在我的睡梦中常会听到他在我们那个四周都是杏树、栗子树、榆树、山楂树和梨树的小院里，敲打出叮叮当当的细碎声响，声音很轻，却节奏感很强。于是，我就从凉席上一骨碌爬起来，用小手扶住半门朝外看。所谓半门者，是我们那地方特有的一种门，只有整个门的一半高低，平时只关着半门，屋里亮堂，也透风，又能挡住鸡狗鹅鸭。我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坐在院子里大杏树下用手锤和钻头凿磨盘的父亲，他回过身来笑笑地望着我，扮一个鬼脸给我看，然后就又开始凿起来，动静比刚才大许多。我看见铁锤敲打在钻头上，钻头吃进磨盘里，细碎的石屑在阳光里四处飞溅。后来我给那个记忆中的场景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石花。每当我想起父亲的石花和我们的小院以及那个时候的我们，我就觉得生活真美好。

后来我大了一些，记得父亲每年都要在农忙之后，背着一只尼龙袋带着一顶蓝灰毡帽到很远的地方去给人家干石匠活。至于干什么样的石匠活，我无从想象。我只是听说，有可能是给人家盖房子，大瓦房。当我再大一些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楼房这个词。我的父亲在外面给人家盖楼房！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于是我就经常跟同伴们骄傲地这么说。因为楼房对我们这个偏远小村来说，只属于课本里。有个同学问：楼房？楼房怎么盖？是在房子上面再盖一个房子吗？其实我当然不知道楼房是怎样的盖法，但我是一个去县城甚至省城盖楼房的石匠的儿子，我当然要告诉这帮小伙伴楼房是怎么盖的。我说，你们看着！我把同学们的课本都集中起来，先搭建了一个平房，然后让大家伸手扶着，在上面又搭起第二层，然后是第三层。然我说，看到了吗？听我爸爸说，有的楼房要盖到十几层！那些小孩一个个张大嘴巴仰脸朝高处看去，努力想象着十层楼房到底有多高。我则像父亲凿完石磨放下瓦刀手锤时一样，拍一拍手，掸一掸衣袖，一脸的自豪。

记得上初中时，我拥有了第一辆自行车——— 父亲靠在外面建楼房挣的钱给我买了一辆六成新的二手自行车。那时候父亲知道我到镇中学上学，要步行十几里的路，我的好多同学都有了自己的自行车，他们骑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回过头来冲我笑的样子，让我心里直痒痒。父亲有一辆高高的弯把自行车，我曾试着骑上它，和同学们一样，在乡村大道上风驰电掣。然而由于那辆自行车太旧，横梁又太高，与我很不合适，只好作罢。我梦寐以求拥有一辆平把自行车已经很久很久了。在我要上初二的时候，终于实现了这个梦想，我非常感谢我的父亲。虽然是辆二手自行车，但是我擦拭一新之后终于呼呼生风地抢到了同学们的前面，把压抑了很久的憋屈和力气一股脑使了出来，很痛快！

就是骑着这辆六成新的二手自行车，我见证了父亲的艰辛。那是一个周末，我见父亲早早在擦拭着他那一辆更旧的弯把自行车，像是要去什么地方，我便问他要去哪儿。父亲抬头看了看我说，去北边一个镇上要工钱。我说什么工钱？父亲说就是在外面给人垒院墙建门楼盖楼房，他们应该给咱的钱，到现在还没有给。快过年了，得去要回来给你和你弟弟买件新褂子穿。我立刻来了精神，说，我也有自行车了，我和你一块去。父亲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答应了，于是我们爷俩一前一后，骑着各自的自行车出发了。我记得我们跑了好远的路，来到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小镇上，找了好久，说了好多话，父亲却并没有要到钱，我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了，于是，我们只好垂头丧气地朝回赶。等回到我们小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迎面来了一辆大车，贼亮的车灯直刺我们的眼睛，父亲回头喊了一句：小心！自己却歪歪扭扭跌到沟里去了。我被吓傻了，等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我赶紧跑到沟里去找父亲，父亲半躺在地上，鼻孔里呼呼喘着气。他的自行车把扭弯了，棉裤扯破了，露出了白白的棉絮，鼻孔里也有鲜血流了出来。看着他的惨状，我呜呜地哭了。我说，他们真不讲理！爸爸，你给他们盖了楼房，他们竟然不给钱。你还摔成了这个样！呜呜呜……父亲挣扎着站了起来，努力地笑了笑，摸一摸我的头说，多大点事儿！然后扶起自行车，使劲正了一下车把，努力推上公路，一瘸一拐地在前面走了起来。望着父亲模糊的背影，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从那之后，我不再向同学们炫耀父亲盖楼房了。因为我知道，这里面包含着怎样的艰辛与苦楚。然而父亲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陡然高大不少，则是我考上中专，他送我去学校的那一回。他说，正好我顺道，送下你，我就去给人家盖楼房了。父亲背着他的瓦刀手锤和我的行李卷，将我送到学校之后，就踏上了要去打工的城市的路。事情是后来我才听说的。在那趟车上，半路上来了俩蟊贼，逼着乘客掏钱，很多人乖乖就范。一个蟊贼逼到父亲跟前时，我的父亲假装掏钱，却冷不丁一拳挥去，正中他的面门，那小子蹲在地上嗷嗷乱叫，旁边那个咆哮着奔向我的父亲，可当他看到父亲手里的瓦刀和手锤时，掂量了掂量，就拖着被打瘫在地的同伙，灰溜溜地下了车。车里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在泰安念了三年书，总是很准时地收到父亲寄来的汇票。有时是从北京寄来的，有候是从山西寄来的。我知道那些钱，都是父亲一页砖一页砖垒起来的，都是父亲一钻头一钻头凿出来的，于是，我就花得格外珍惜。我中专毕业那一年，还没有安排工作，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可就在这时候，我的母亲去世了。我看见父亲的腰背，一夜间驼了不少，半夜里醒来，总看见父亲坐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地抽烟。后来，我也带着无法消解的迷茫与悲伤，跑到外面浑浑噩噩地打工度日。那时候，我还喜欢上了喝酒。常常是一喝就醉，醉得一塌糊涂。用朋友们的话说，如果再这样下去，人可就废了。

有一天，父亲找到了我那猪窝一样的出租屋，坐着闷闷地抽了一阵烟，说，喝酒伤身，戒了吧。我说戒不掉。他望了我一眼，说，多大点儿事！我这烟，也戒！我真没有想到，父亲抽了几十年的烟，为了我，说戒就戒了，从此，再也不吸。我想起当年我哭着跑到沟里找父亲的时候，他擦擦鼻血，站起来摸一摸我的头说，多大点事儿！

父亲让我懂得，这世间的挫折、困苦和诱惑，都多大点事儿！说改，就改了。说好，就好了！父亲说过，好的钻头，得淬好火。人，也是这样。从此，我开始像父亲一样，像个爷们儿一样，像个汉子一样，去生活，去奋斗，去追求。

父亲还是经常到外面去干建筑，做石匠。有一年，我们居住的那一片老宅，要从山上搬迁了。村里在山下给规划了新的宅基，规划了成片的楼房，也有老年房。父亲选择了老年房。父亲将老宅拆下来的石料、木料能用的都用上，自己盖新房。在上梁之前，全是父亲一个人动手，谁也没请。记得我只帮了一天忙，就是将一百来块空心砖帮着举到脚手架上。结果回去后，浑身疼痛，一周才好。父亲的房子盖好后，父亲就一人孤零零地住在里面。就这样很多年过去了，我开始发现，父亲慢慢变老了，精神大不如前。有人邀请去做石匠活，他已经开始懒得动弹。我和弟弟回家时就说，不做也好，做了一辈子了，歇着吧。再说，如今，我们哥俩都过上了好日子，咱们家也不缺钱花。父亲不置可否。后来有一次我回家，听见父亲兴高采烈地跟我说他最近又拿起瓦刀手锤去干石匠活了。我一惊，忙嘱咐道：高处可不能上了哈，这么一把年纪了。父亲笑着说，不是，是修坟。这句回答，让我更是大吃一惊。父亲是最忌讳提修坟这档子事的啊！可父亲说得很有兴味，他说，是建公墓。咱们整个沂水县每个乡镇不都在修公墓吗？给老百姓免费使用。不像以前，自己提前修坟，占地不说，光花费就怪吓人。这事儿，好！这么说着，父亲摸起瓦刀手锤，看了又看，幽幽地说，没想到，我干了一辈子石匠，是从修坟开始，如今快七十了，又修了一回公墓。嘿！那一回，我不愿意干；这一回，我主动去干。嘿嘿。等这公墓建完啊，我这瓦刀、手锤、还有这钻头，也就真该放下了……

阳光里的父亲，眼睛有些湿润，我赶紧背过身去。不是怕看父亲的样子，而是怕父亲看见我的眼泪。泪花闪闪中，我看见了小时候大杏树下在阳光里飞溅的石花；我看见了父亲背着尼龙袋子离家的背影；我看见了父亲从沟里站起来摸一摸我的头；我看见了父亲用拳头打在劫匪的鼻子上；我看见了父亲在脚手架上顶天立地；我看见了父亲这叮叮当当的大半生……我找了个借口夺门而出，在门外，望着远方的大路，任由泪水恣意奔流。

□薛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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