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冶的街

（资料图片）

一

秋风萧瑟，秋雨淅沥。小心翼翼走在这条最近才翻新铺了一层沥青的黑幽幽的街上，回头看看，这条小街，竟然不知不觉走过了三十多年。两旁的建筑没有太大变化，因为车多了，小街显得更拥挤了。

那年，柳州西郊的螃蟹岭下，还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荒原坡地，并不宽阔的柳太路从此蜿蜒向西，连通着市区和太阳村镇。

那年，十一冶大部队驻扎柳州，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开拓基地，建起了成片成片的住宅楼群、学校、医院、幼儿园……

那年，父母把我们的家跟随十一冶大部队搬迁到了这里。在此之前，成千上万的十一冶人从贵州转战来宾等地，又从来宾及其他地区汇聚到柳州……冶建工人和家属们有个优良传统，每到一处安家，总能迅速与当地人融为一体，接受当地的风土人情和生活习俗。来柳之前，我在贵州正处于生长发育的年纪，印象最深刻的当然是“饮食文化”。

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一批批从贵州落户于此的十一冶人，为了生活的便利，慢慢地在住宅区内形成了一条具有贵州地域风情风味的小街。

这条小街并不长，由南至北，从街头到街尾不过两百多米，有些喧闹，而与繁华无关。

沿街的固定店铺不过几十家，而路边的摊点则不好计数。小街尽头是菜市场，狭窄的街面攒动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街头的遵义羊肉粉、凉拌米皮、凉拌米豆腐、烤土豆饼、烤臭豆腐……一旦走近，就会让人感受到一股热气腾腾的市井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这些贵州特色小吃让十一冶的小街很快名声大噪，吸引着八方来客，尤其是周边厂矿的居民。

那年高考我名落孙山，怀着一丝惆怅与几分无奈，和一批子弟进入了十一冶劳动服务公司下属的“春光”综合商店，当了一名售货员。据说那时候，柳太路上有一个传说：十一冶的女孩子个顶个的漂亮……想来应该是不负众望的吧，我们这些大多来自贵州的女孩子，往柜台后一站，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好比一块块吸铁石，吸引着柳太路附近肉联厂、柳拖（柳微前身）、钢圈厂的小伙子们。我们那个规模不大的综合商店天天门庭若市，生意那叫一个红火，“春光”的名声也是响当当的。

我们天天走在十一冶的街上。

上世纪80年代，柳拖有一个俗称“大鸡笼”的露天舞厅。每当夜幕降临，我们几个闺蜜约好集合地点——街头拐角处的大榕树下，踩着单车你搭我我搭你，一起出发去“大鸡笼”参加舞会。舞会结束后，我们再一道返回，说说当晚新认识的舞伴，议议“柳州仔”和十一冶小伙子们的差别，不知不觉又很快看到我们十一冶的街，仍然在大榕树下分手……青葱岁月的我们，把激情欢快的青春舞步都印在这条小街上了。

二

那棵大榕树，伫立在十一冶安装公司大楼旁的街头拐角处，苍郁葱翠，浓荫像一把巨大的青伞。

大榕树下，有一个补鞋摊，兼补包修伞配钥匙……零零乱乱的摊子，总是围拢着一群人。十一冶退休的叔伯们茶余饭后喜欢来这儿蹭一蹭，说说国家大事，聊聊家长里短。他们大半辈子跟随单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喜欢用五湖四海混杂的方言侃大山，讲奇闻轶事。

十一冶人半个多世纪在一起战天斗地，彼此间知根知底，他们当中不乏儿女联姻成了亲家的，都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家属区里流传着一个段子，说假如有一老头往哪儿一扑倒地，旁边准会有四五个或六七个老头抢着把他扶起来，而且个个跟他沾亲带故……

大榕树下的修鞋摊，似乎正是这偌大小区的“新闻”和“段子”发源地。偶尔有象棋爱好者在一旁摆上一盘对弈起来，便厮杀得昏天暗地酣畅淋漓，光阴就这么惬意地溜走了。

修鞋匠围着一条黑皮围裙，坐在一张木凳子上，一双粗糙邋遢的手捧着各种鞋子或皮包，边忙着手上的活计，边笑眯眯听着周边各种热闹话题，似乎很享受这一切。

我每天上下班都路过这个修鞋摊，若是鞋子皮包雨伞有了问题，便在每天出门时带上拿去给鞋匠修。我从来不问价，只告诉他问题在哪儿，他也只让我晚上下班来拿……鞋匠师傅的手艺好，慢工出细活，经他修补过的东西又可以对付个一年半载。若是小问题即刻帮处理了，都不收费……这份信任感，这份浓浓的人情味，在小街上到处蔓延。

三

小街上，有个卖烤土豆饼的摊子。我感觉，他家烤土豆饼的味道在全市都是独一无二的。

一个小小的蜂窝煤炉旁，几张小桌子小板凳，常常吃客满座。

蒸熟的土豆捣成糊，捏成饼状，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平底铁锅上不断翻转煎炸，煎着煎着，圆圆的土豆饼就变得黄澄澄油亮亮，那香气也在小街上弥漫开来……我无数次走在街边闻到这香味，都仿佛被施了魔法般驻足，迫不及待地想要坐下来满足口腹之欲。

而开着小车慕名远道而来的吃客也是三五成群，每每一顿饱搓之后，临走了，还不忘将这烤土豆饼一袋袋打包回去给亲朋好友品尝……

一碟特制芝麻花椒辣椒粉，一盘香葱芫荽拌折耳根，是烤土豆饼的标配。我坐在摊前，咬一口饼，蘸点儿粉末，再搛一筷子配菜，顿时，辣得不住咂吧嘴，口舌生津……吃罢，若是手头有零钱，我会多付一元几毛，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的生活比“老板娘”容易些。

卖烤土豆饼的摊主是个年轻寡妇，来自贵州乡下。

农村女人出嫁得早，女人生下第四个孩子不久，丈夫就不幸患病去世了。

一个柔弱的女人独自拉扯着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该有多么的不容易……这个可敬的“老板娘”就是靠着这个小地摊，起早贪黑日复一日地忙碌着，不仅养大了四个孩子，还供孩子们完成了学业……天道酬勤，生活从不亏欠勤劳的人。

四

在十一冶小街深处，有个裁缝铺子。

上世纪70年代，十一冶在贵州建设革命老区遵义时，我和裁缝铺子“老板”许师傅是邻居。一场车祸，让幼年的许师傅失去了一条腿。被截了肢的许师傅为了将来安身立命，从小就学会了裁缝手艺，成年后娶了贤惠聪颖的媳妇，媳妇跟着丈夫也学会了裁缝手艺。夫妻俩在小街上开了这家裁缝铺子谋生。

许师傅的活计做得十分漂亮，设计各种款式、裁剪面料心思缜密。他仅有的一只脚踏起缝纫机来，脚踩手推，行云流水，仿佛弹钢琴一般，让人忍不住要喝彩。

附近的人家都喜欢来找许师傅“订制”衣服。夫妇俩靠着手艺相濡以沫地过了半辈子，在小区买了房子，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滋滋润润……许师傅虽然残疾了，年轻时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读书深造、进单位就业，但大半辈子下来，同样赢得了有尊严的人生和社会的认可。

若干年以后，我也有了同样的遭遇，因为一场车祸而担忧自己下半辈子会不会落下残疾，成为一个瘸子，情绪特别低落……那段时间，我常常跛着脚，隔三差五往裁缝铺跑，聆听许师傅谈他对人生的感悟，也跟许师傅聊聊自己的心思，不知不觉中，心情就豁然开朗了。

“不管怎样，人，总得活下去吧。”

“昨天只能回忆，过好充实的今天，期盼快乐的明天。”

“每人对幸福的感受不同，其实啊，只要活得踏实，就是最幸福的人生。”

就是这样一句句朴实的话语，驱散了我心中的雾霾，让我的内心向阳向暖。

徜徉在这条街上，每间铺子、每个摊子、每个人，都有一个真实感人的励志故事，我对这条小街和街上的人们了解得愈多，从中获得的教益便也愈多。

五

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末，我调离了十一冶去了别的单位，然后结婚生子。再然后我所在的单位改制，我成了下岗工人，又开始了自己含辛茹苦、起早贪黑的“商海”生涯。

在那通讯落后的年代，我与十一冶的闺蜜们渐渐失去了联系。

随着生活境遇的改变，十一冶的子弟们很多都在市区买了大房子，搬出了这个老宅区，甚至有不少人去了北上广深或者国外开创自己的事业。

但是我们的父母都住在这里，不管我们的生活怎么改变，十一冶的街，就像一根无形的风筝线，每到逢年过节时候，就把我的闺蜜和同学们，从四面八方甚至从海外牵引回这里。在这条小小的街道上，一次次偶遇，一场场惊喜……

人到中年，凡在心中惦记的人，想联系的都联系上了，留电话，加微信，我们的余生怕是都不会再“失联”了……

十一冶的街，见证着我们从少男少女变成了爷爷奶奶，也见证着我们的父辈渐渐老去、故去。当年聚集在大榕树下嬉笑怒骂、下棋闲扯的叔伯们，在街头屋后串门唠嗑的婶婶阿姨们，越来越多地离开了人世……

今年五月，我88岁的老母亲也与世长辞了。

我想，以后我怕是不会再经常回到这里了。但是我人生最朴素的感情、最深刻的记忆，都和我的青春一起融化在这条小街上了。

又或者，以后我还会经常回来。

带一双要修的鞋子、一件要改的衣服、一把散了骨架的伞……

总归可以找到无数的理由，让我回来吃一口这里的特色小吃，怀念一下再也不会重现在这条街上的那些可亲可敬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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