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村庄

说起故乡，一股自豪感从我的心底油然而生。村庄虽然不大，但她美丽、宁静，每当回忆童年生活，我的脑海浮现的都是一帧帧美好的画面。可近几年，一座工业产业园矗立在村旁，最近又听说工业园扩建，要征收村里的土地。

消息传来，就像平静的湖面突然投下一块大石头，每个村民的心里都荡起阵阵巨浪。大伙儿围绕这个问题议论纷纷。年青人比较容易接受：村子老了，反正大多数人在城里安了家，不如早征了去，得来的补偿款可以买上一套房，靠这套房讨媳妇；老一辈的人则显得不舍：好端端的村子说没就没了，几代人生活的地方，根都没了，要钞票又有什么用！

一时间，寂静的小村庄热闹了起来。迁居柳州十几年，平时年节不回、大小事不过问的二叔公也回来了，丈量田亩，划界山林，圈围老屋地……一夜之间，一草一木，一溪一渠，一屋一瓦都“名花有主”。最后只剩下我家门前的半亩方塘，原是我家的水田，后来用于公共灌溉，现在却成了我家和村中叔伯兄弟的“众矢之的”。由于没有图纸和契约，说是谁的都无凭无据。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说到激动之处还挽袖举臂，欲有大打出手之势。我家男丁本来就少，哥哥为了增多一张嘴，多说几句对自己有利的话，把我喊回去做说客。

这是我的故乡么？是我生长和养育我二十几年的小村庄？望着眼前被拦腰砍断的村树，看着那一张张熟悉却又陌生的因争辩而变得狰狞的脸孔，我脑子里浮现出二十年前的故乡……

那是多么热闹的小村庄啊！每天清晨，太阳还没升起，笼罩着村庄的晨雾就被一声声的吆喝驱散开来。“呵 呵 ”父亲一早就从牛棚把牛拉到小河边的水面站着，很快牛儿就把尾巴高高翘起，满足地拉下一泡长长的尿，牛膝间的小木桶一会儿便取了大半桶牛尿，那可是聪明的农人想出来的快速积攒农家肥的方法啊！此时，各家各户炊烟升起，铝锅里沸腾着的粥水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和着米粥散发的清香，夹杂着孩子呼唤着去放牛的童声，清晨的小村庄就这样在弥漫的稻米香中热闹起来。

太阳升起，小村庄的喧闹转移到了田野边。早饭来不及吃，叔伯们要趁着清凉把地犁了。“呵 呵 ”大人们呵斥牛儿快走的声音，脚下拨动水波发出哗哗的声音，铁锹锄头敲击田泥的声音，组成一曲田园交响乐。早饭做好了，孩子们箪食壶浆，把饭送到田头给大人们吃。大人们把犁耙立在田间，牛儿甩着尾巴就地休息。这间歇的时间，哗哗几下，大人们就将碗中的稀粥喝了下去。人们脸上都堆着笑。怎能不笑呢？眼前那是一片充满希望的田野。

那是多么温情的小村庄啊！“嗷 嗷 ”尖厉的猪叫声划破山村的静寂，那是村中有农家猪仔养成，杀去集市卖了。除了操刀的“主宰人”需要从邻村请来之外，其余绑猪的、刮毛去皮的、清洗内脏的帮工，都是村里邻居。他们早早得到消息，不用主人家邀请叫唤，自然会按时到家中来帮忙。到了中午，村中家家户户的门会被叩开，杀猪的主人家会给每家每户送上热腾腾的“猪红粉肠”汤。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碗猪红汤足以让每个小孩子垂涎欲滴，虎视眈眈地盯着那碗汤。大人自然洞察小孩的心思，会把那碗“猪红汤”高高挂在屋梁的菜篮子上，等到晚饭一家人团坐才能分享。那时，我们都会叨念杀猪主人的好，希望明天也有人杀猪。

农人最心急的事莫过于夏天“双抢”，一面要抢收稻谷，一面要抢时节播种，那是我们非常害怕的“灾难日”。收割时节，父亲每天天不亮便喊我们几兄妹起床收割稻谷。就在我们干累了，玩起泥巴偷懒之时，“嚓嚓嚓”，身后传来镰刀割稻秆的声音，那是五婶在偷偷帮忙呢！在农家，互帮互助的现象像日出日落一样，成了不约而同的契约。至今我也想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村里孩子之间，也有我们的“英雄联盟”。孩子的任务是放牛，十几个放牛娃通常分成三个小组，年龄最小的几个负责把牛看着，不给吃庄稼；稍大一点的孩子去找红薯之类能吃的，挖来给大家解馋；大孩子则纯粹去玩，在田边浑身滚满泥巴，借故跳下河洗澡，“扑通，扑通”灵活得像一条条大鱼。我是大孩子，但我往往不跟他们疯玩。当父亲在村头的树下大声呼唤我的时候，我却在他头顶的树上偷笑。我的屁股正对着父亲的头，坐在树杈上看书呢！在那个爱玩也爱看书的阶段，我借着同伴帮放牛的时机，看完了《红岩》《一百零三天》《一千零一夜》等许多同龄人没看过的书。

正是那个坐落在穷乡僻壤的小山村，我魂牵梦萦的故乡，以她甘甜的乳汁滋养了我，以她厚实的胸脯博大了我，以她善良的情怀熏陶了我。正是有这样一个故乡，我才得以扎实基础，走出去读书，工作，成家。

昔日热闹生气的村庄寂寥无人，而今像一座空城。曾经希望的田野，满目荒芜，长满杂草，荆棘丛生，再也听不到铁犁划过水面发出的哗哗声。那一群群孩子，早已嫌弃她的贫穷而离她远去。河床干枯，堆积的淤泥没过路面，快把石拱桥的半圆填满了。屋舍因年久无人居住，墙体斑驳，门锁生锈，苔藓像强盗闯入室内，厚颜无耻地睡在了主人家的床，霸占了衣柜，爬上了桌子。

而今，叫嚷着要把她卖出去的，是她以乳汁养育了几十年的孩子；挥舞着手臂，反目成仇的，是曾经共吃一碗猪红汤、一起放牛一起玩耍的孩子；站在界线上寸步不让的，是曾经宁可遭打骂也不招供同伴的好伙伴、好兄弟。

故乡变了，故乡的人也变了，变得让人寒颤生冷。我看到故乡的田野在哭泣，我看到故乡的树木在哭泣，我看到故乡的老屋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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