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渭河久远的涛声

是四月的一个温暖的黄昏，窗外嫩绿的柳枝飘拂的时候，我在《诗经》的清韵里与渭河不期而遇。“泾以渭浊，湜湜其沚”。清澈的河水，泛着诗意的涟漪，穿过几千年荣枯的山川，流淌而来，濯湿了我干渴的心灵，就这样把我引领到久别的母亲河的源头。

经过陇中连绵的黄土沟壑，不经意间，绿意已洇染了车窗外的山川，就在这春色荡漾的时候，那条河就蜿蜒在了我的眼前。

站在河岸，河水潺湲，静默无声。河水之上，云影浮动，柳絮飘舞。有飞鸟掠过河面，发出清脆的鸣叫。这鸣叫把我的目光引向远处的隐隐青山，雾岚中，峰峦苍翠，山岫迷离明灭，这鸟是否就是那鸟鼠同穴的洞穴中与鼠相伴了千万年的那一只？而就在这对神奇的生灵栖息的山坳中，几汪清泉汩汩而出，顽强的流淌过陇渭沟壑，滋润了广袤的八百里秦川大地，孕育了灿烂的八千年中华文明！

《尚书·禹贡》上说，大禹“导渭自鸟鼠同穴”，这是典籍的记载。而我从小就被与此映衬的一个传说所吸引：大禹治水，来到鸟鼠同穴山，遇山林中残害百姓的猛兽和挥翅搅动洪水泛滥的鳋鱼。治水大军中有一个叫伯益的人，懂鸟兽语言，他劝说恶禽猛兽离开这里，迁往它处，禽兽不听，反发起攻击。大禹指挥大家火烧山林，逼禽兽远遁。百姓欢天喜地，帮助大禹疏通河道，平息水患，鸟鼠山坳密林中随即喷涌出三眼“品”子型清泉，汇流成河，大禹定其名为渭水。透过清泉成渭的传说，我领悟的是凡成大事者，做事必要扬善惩恶、顺应民意、因势利导、依靠群众。而我相信，大禹的功绩是疏导了渭河，趋利避害，造福天下，这古老的渭河其实已流淌了千万年。它早在等待大禹和比他更早的人类先祖的到来，早已做好了准备，要用它智慧的清流滋养人类的生活，发端并繁衍中华的文明。

我一直执拗地认为，渭河是中国最富历史厚重感和文化审美意义的河。三源孕鸟鼠，一水兴八朝。在这条河边，华夏先祖走出茹毛饮血的蒙昧时代，创造了灿烂的中华文明，完成了秦朝的天下一统，成就了荣耀的盛世汉唐。从《诗经》开始，庾信、王维、李白、岑参、杜甫、白居易、贾岛、李贺、李商隐、陆游、王冕等历代的诗者都在和着渭河的涛声为王朝的盛衰而咏叹，为百姓的苦乐而悲喜。

“晚来清渭上，疑似楚江边。鱼网依沙岸，人家傍水田”，一千两百多年前某日的黄昏，从江宁来的诗人冷朝阳，步出唐都长安城，来到绿波荡漾，帆影点点的渭河边，被诗情画意、田园牧歌般的河边美景所感动，吟哦着这堪比江南的鱼米之乡，从而引发他强烈的思乡情愫。但他却绝不会想到，今天蹀躞在渭河边的我，却只能在他的诗句里寻觅那醉人的景象。我曾多次出陇山，去关中，沿途早已是山瘦水细，哪见茂林荫翳的陇右和渔歌唱晚的渭川？面对古人的歌咏，我们该对这片土地上曾经不息的战火、人对自然疯狂地掠夺以及粗放工业对环境肆意地污染做出怎样的反省和责问？好在现在人们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并展开了恢复渭河生态的一系列行动。我期待着，我们的后代也许能看到那“渭水银河清，横天流不息”（李白《君子有所思行》）的壮美景象，听到那“惊涛鸣涧石，澄岸泻崖楼”（隋炀帝《临渭源诗》）的动人涛声。

沿渭河南源——清源河溯流而上。已是黄昏时分，柔软如金色绸缎般的夕阳，给道边的山岭和农舍敷上了一层金黄，返青的田野清新明爽，舒展地伸向远处的山坳。清源河，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微波清澈地流向东方。这时，我看见了一座掩映在数丛杨柳下、静立在一泓清溪旁的水磨房。这是我少年的记忆。秋天，庄稼成熟了，这里是村庄最忙的地方。在槽水冲击立轮磨、平轮磨或双轮磨转动的哗哗水声中，在磨盘不知停歇的咕噜噜转动声中，雪白的麦子面绽开了乡民厚实的笑容，一曲或舒心或抒情的“花儿”就从磨房中飘溢出来，唱得暮色渐次收拢了村庄，清源河就在这磨转声、水声和歌声中流进故乡的梦中。

那时，一座座水磨房点缀在清源河沿岸的每一个村庄，就像河流的乐曲中一个个灵动的音符，演奏着永不停息的生命交响。

抬头远望，巍峨高耸的露骨山，在落日的映照下，峰顶白雪皑皑，山坡青褐苍郁。在它的周围，豁豁山、太白山、枇杷岭、钻天崖、马面山，一座座葱茏的山峰峥嵘崔嵬，气象万千。我感动于大自然对这片土地如此多的惠顾，给予了在陇中百姓看来近于奢侈的青山秀水。而且正是这些山峰，挡住了来自西北方狂风黄沙的侵袭，给甘肃守住了一个如诗如画的陇南。更重要的是，这些山峰孕育了渭水最大的源流，给中华文明的肇启和繁盛提供了最好的土壤。据民国十五年《创修渭源县志》载：“露骨山在县南七十里与平顶山相连，清源河发源于此，向东流至柯寨入渭。”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古老的渭河正因了这源出终年积雪的露骨山及其山系孕育的清源河，才得以涌流千万年。那挂满左宗棠、蒋介石、孙科、汪精卫、杨虎城、于右任、启功题词和历代文人墨客诗词的渭河第一桥——“灞陵桥”就架在渭源城南清源河上。斯人已逝，清渭长流。千百年来的金戈铁马、世事纷争已化作烟尘随河风而去，只有这如彩虹般秀美的灞陵桥永守着这道清流，倾听着渭河水抑扬的涛声，诉说着一条河千载而辉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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