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土地鞠躬

□牛旭斌

村里最后一头牛，伴随着一个叫水拜的人的病逝，因为再也没有人上山放牛下田耕地，而被赶回来置办后事的儿子赶往小镇的屠宰场。村庄依旧按部就班地转动，像缠在路畔屋后的野刺藤，顽强地活着。不管有没有人欣赏，花香自开……

我出生在陇南山区的偏僻农村，村庄的土地是我生命的摇篮。过去的旷野上，你无须撒下种子，就有庄稼悄然地透出土来，向着你微笑。麦子在桃花满山的春天里拔节，玉米在阳光万丈的夏日里出天花，黄豆在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清霜中成熟，高粱在缠腰而来的风中低下了头，向日葵在山岭田畔张着圆盘般的笑脸。

在郁郁葱葱的玉米林与弯腰的高粱之间，在绿油油的麦苗与水嫩嫩的青菜之间，在紫花含苞的桔梗地与胭脂色红花地之间，在茂密的野黄蒿与杂乱的野刺蓟之间，土地忠诚于自己的主人，沉醉在四季的风雨里，陪庄稼走一程，陪野花野草走一程。

一片片麦子在飞快的镰刀下，收割成一个个戴着帽子的麦垛，一排排列队似的，整齐地站立在塬上，田间。土地伸展开疲惫的腰身，裸露出麦茬遮蔽不住的肌肤。迷人的麦芒和饱熟的麦穗，还有打麦场上的碌碡，翻滚着虎口夺食的忙碌，丰收在望的喜悦。透过那一浪盖过一浪的麦浪，麦秸熟悉的气息，温暖人心的荒寒和生活的贫瘠。

金秋时节，满山遍野的玉米成熟了，一个个的金黄色的玉米棒子，在一个个院落堆起一座座小山。阳光照耀的谷堆，是土地馈赠母亲辛勤劳作的礼物，一粒种子托付给土地，土地深知种子的情意，把过滤过的阳光、洗涤过的雨水，把自己的每一个细胞每一珠血液供给种子，绝不辜负满怀憧憬的种子的信任，这是土地的尊严。

你善待土地，土地就会养育和满足你的生命需求与夙愿，你虐待土地，土地就会径自衰败。

土地在晨曲中承接甘露，在暮色下收获蝉鸣，在秋风中拥抱落叶，在冬雪中准备萌芽。站在播种的土地上，一粒粒麦籽从父亲手心里飞扬，一粒粒玉米植入泥土，这是我最翘首以盼的时光。站在收获的土地上，一望无际的田畴拔节抽穗，十里村寨的大野果香浓郁，这是我最欢欣的时光。

土地仿佛一枚经久不息的唱针，在年轮的流转里，永不停歇地报春，新生。

农业养活过村庄，几亩地，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土地对庄稼的承诺，庄稼对农夫的回馈。村长想不明白，在他照料村庄的这数年间，为什么世事无常多端，万物迅疾蝉变，首先是农民都不种地了，梯田肥地都撂荒了，其次是人们都走了，去小镇做生意，或者背井离乡。失却人气的村庄气喘吁吁，面临着最后的挣扎。那些交通便利地带的土地逐渐在一天天地被扩张的建筑占据，在打桩机深入土地心脏的时候，土地母亲饱满的乳汁从几十米下的卵石地板喷涌而出，我看着土地脆弱的像在抗争像在流泪的表情，彷佛听见改姓埋名的土地沉重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朝山湾走去，我一路遇见开着大卡车、开着货车的儿时伙伴。他们笑话我现在谁还种地。家中的农具棚还在。霉尘绕梁，蜘蛛走了，留下所结的浓密的网。父亲一个人守着家园，守着他抡不起的锄头，还有务作不动的荒山地，无望地低叹。我劝父亲不要再记这些了，全村上下还有谁家在种地。你坚持到这份上，够对得起了土地了。父亲自责，荒地是遭罪的，看不起粮食也要遭罪。父亲的担心纯属多余，但作为从饥馑年代逃生过来的人，他把粮食看得比命还重。他闲下来，就擦拭那些锄头，把岁月的锈斑一点点拭去，让锄头保持锃亮，仿佛要让它时刻保持扛起来就能去迎接泥土的姿态。

我手中握着多年前握过的镰刀。镰把上有父亲母亲的汗渍。公路垂柳的绿荫盖过了弯弯曲曲的乡村道路，路上坎下有郁郁葱葱的玉米林，油绿油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烁。

走向山根，风吹着疯长在坎边的荒草，野韭菜，黄花，刚发起嫩芽的树，吹着尚未收割的麦浪高低起伏。麦穗以优美的旋律在田中列队欢舞，缠绕在坡畔的牵牛花怒放着夏日的绚丽。从山梁旋转而来的风，带着水磨沟和大豁垭山的清凉，丝丝吹拂我的面庞。我望着田畔的树，几株十多年前砍掉新发的泡桐树，也已参天蔽日，几株椿树，白杨树，整齐地迎风而立，把眼前悬于我心底多年的山湾，从大地的虚空中与蓝天相接，直抵云端。

偶尔有摩托车走过这条车路，风驰电掣地下山，朝山谷深处的小镇奔去，随风留在路上的是嘹亮的流行歌声。而让麦田里的我听到这歌声的是风，风是大地上的发动机，风一动，大地就开始旋转起来，让父亲从麦田的一端走向另一端，他在捡拾麦穗，或者点播黄豆，有时候为地里的庄稼除草，他用一辈子在这田地间，用躬身的姿势耕耘了一生。山上的小树苗长成了密林，大山的山体被采石场挖去半个身躯，父亲还在这片麦地里耕耘，把这些瘠薄的沙石地，刨挖出土来种苦荞，待晚伏天时开出紫色的荞花来，待秋后蜂客们客居这坡场来养蜂，采蜜。日子不图什么，就图个有喜气，有盼头。我知道，守护着土地和庄稼，就是属于父亲的幸福。

我经过悬于半山的几座石料场，石子堆得像小山，周围停放着许多张着牙齿的巨型机器，上山下山的大卡车忙迭不休，苍山已被削去半张脸。大山裸露着白花花的岩石，郁郁葱葱的植被在巨石腾空的炸裂中被掀起。石缝中有水流渗漏出来，谷底的山泉一天天枯涸。庄稼身上的粉尘，随风作响，病殃殃的麦子青黄不接，谷穗干瘪，在一块块梯田上，稀里哗啦地摇晃……

我从田野的败相里，感到村庄一种令人窒息的紊乱。但不论怎样认知，发展正如眼前的这条曾经泥泞不堪的路，正如刚刚风驰电掣而过唱歌的摩托车，农民从土地的束缚中解脱，耕地一天天被变成新的房子，新的厂房……不知是我对乡土的偏爱抑或是泥土的情结，对农民离开土地我一直心存忧虑。

乡村的嬗变是一场现在进行时，充满期待。

对庄稼而言，老一代人在苦守，年轻一代在放弃，几代人劳作的山湾，就在一片荒芜的中央，被铺天盖地的蒿草围困。庄稼再也无法与周围的野草去试论高低。庄稼的战败，预示着乡村的转型，远走务工，是新的出路。只是我在我的土地上，用过去的心，找曾经的人，已杳无影踪。

谁还来陪伴我走过田园，昔日的伙伴，见面还说些什么？我想起伙伴祥子，一个身体结实的庄稼汉，在打工多年后挣了一些钱还乡。回来时，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他扛起锄头上山。人们怕他伤心，一起去他们家地里帮着挖地，几年没有耕种的土地已荒芜不堪，土壤板结，齐腰深的蒿草刷着他的脸，刷得他泪眼花花，刷得他跌坐在地上，拾不起来……

陆陆续续离开土地选择打工的人们，多数还没有回来，回来的，多是因为身上落下了疾病。我多想发电报打电话叫那些发小的伙伴，让他们从深圳往回走，从山西往回走，从上海往回走，都回来陪祥子。但我没有什么理由和方式传唤回他们，我们就像同巢同胞的鸟，在羽翼丰满时都已作别故园。我们已失散多年，坚硬的生活，谁还会在乎那些旧情谊，谁还会用少年的方式来抚慰绝望的祥子。或许是属于祥子的秋天已提前来临，而那离开土地后去奔逐的好生活远远地还没有着落。

土地多像饱经沧桑的智者，在小桥流水的小镇上，在参天树木的陪伴下，以宽广的胸怀滋长万物，以慈祥的态度包容苍生。土地告诉我们：当你眼里只有自己时，这世界很小很小；当你眼里有了别人，你生命的境界就很大很大了。

我常想：父亲不愿意离开那几亩坡地，更深的原因是他对土地心存的感恩。作为一个从困难时期度过的人，也许只喜欢种子发芽，麦子抽穗，荞麦扬花，和高高的谷堆。他永远都不会有弃锄荒田的想法。是因为荷锄辛劳一辈子，已经放不下一辈子的生活习惯。父亲就像一棵扎根土地的树。没有土地，就没有我的成长。没有土地，我们也无从汲取生命的营养，无从依附生活的精神。

人对土地的态度，决定土地能否播撒无限绿意。悯农方能敬农，敬农方能食安。父亲坚守种地、敬重粮食的底线绝无错误。身为农家孩子，我喜欢辛弃疾《清平乐村居》里的场景，一家五口人，白发翁媪，大儿在溪东锄豆，中儿正织鸡笼，小儿卧在溪头采剥莲蓬。喜欢这种饱满的人间气息，我的亲人，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笑语山歌里，和风丽日下，挥舞锄头欢快劳作的田园生活。

住进城里后，我常去郊野，觉得看一看，心会踏实。一地的荞麦正开着粉紫色的花朵，一山的油菜正赶上灿烂的花海，一坪的麦子正郁郁葱葱。在市井之外，在城市边缘，能听秋虫嘶鸣，看野花开放，感觉无比幸福。感觉大地上的农事，本身是一首诗，农人的劳动，本身是一首歌。

村庄正在寂灭，像没有油的灯捻子在痛苦地自焚。许多人家卖了牲口，锁住院门，土地弃耕了，荒芜了，只剩下走不动对啥都舍不下的老人，和村子一起架着柴火，奄奄一息。

有什么可以挽救土地的隐痛？家园只有一个，离开土地，我们又到哪里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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